那是1986年﹐我在左營陸戰隊當兵。得到放三天連假的機會﹐出了營區﹐到營區外眷村經營的衣物寄放換了便服﹐搭上公車﹐迫不及待趕往高雄火車站﹐看有沒有班車回臺北。微薄的軍餉﹐自強莒光號是坐不起了﹐連民營的野雞車都捨不得﹐只好搭午夜的平快車。每一站都要停﹐到台北的時候剛好天亮。

買了份報紙﹐選了對坐的座位﹐靠窗坐了下來﹐雙腳放在對座上。車上人不多﹐除了火車的行進聲﹐還算安靜﹐閉上眼鏡﹐很快的睡著了。隱約聽到兩個女人用菲律賓式的英語在聊天﹐忽然聽到一位阿伯用台語罵“卡靜一下啦﹐人昧睏啦﹗”我睜開了眼睛﹐坐在我對座靠走道位子的女人回頭跟阿伯說“人聽沒台語啦” 。說完她回過身來﹐仍帶著笑。

我趕緊把腳從對座放了來﹐為自己的失禮﹐輕輕說了聲“對不起” 。她揮揮手“沒關係“﹐臉上還帶著剛才的微笑﹐笑得很好看。我很快的瞄了一下車廂﹐其實還有好多空位﹐她不用和我坐在一起的。

她有三十好幾吧﹐身材曲線有致﹐面貌明艷﹐有雙大眼﹐塗了藍色的眼影。鼻子堅挺﹐有一點點鷹勾。不算沉魚落雁﹐總算中上之姿。上了厚厚的粉在臉上, 又略顯風霜﹐以高雄阿兵哥的經驗﹐在那兩三秒﹐我知道了她的行業。她知道我在想什麼﹐很大方的點了點頭﹐而我好像作賊被抓到﹐臉紅了﹐耳子也發燙﹐只好尷尬的笑了笑。

對坐有個壞處就是不知道視線要往那裡放﹐我只好拿起報紙來看。我讀著報上有關侯孝賢的電影“戀戀風塵” 的影評。她瞄到我在讀什麼﹐她說“這電影好看喔﹗” 我把報紙放了下來﹐懷疑的問“妳是說戀戀風塵﹖”她說“是啊﹐靜靜的﹐要耐心看”

點點頭﹐想繼續看我的報紙。

“你是大專兵哦﹖”

“是”

“看得出來。我弟弟以前也是大專兵﹐已經退伍了﹐現在在上班﹐也結婚了。” 驕傲的從皮包拿出一張寶寶剛出生的相片“你看﹐這是我弟弟的小孩﹐明天要請滿月酒﹐可愛吧﹖”

“好可愛。。。﹐恭喜妳做阿姑”

“謝謝。我就是要趕著回虎尾看我侄子﹐你看﹐我連妝都還來不及卸。不過﹐我明天看看就走﹐滿月酒就不喝了。” 帶著勉強的微笑“還是要顧一下我弟媳婦的面子。。。。”

我明白了她的難處﹐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

看我的樣子﹐反倒是她釋懷的說“沒關係啦﹐我弟弟就是我最大的成就。我供他讀大學﹐還幫他的房子交頭期款呢﹗”

“妳弟弟好命噢”

“沒有啦﹐反正我只有這麼一個弟弟”

我們聊了些生活上的瑣事和一些當兵的趣事﹐她給我大度和溫暖的感覺。很快的虎尾站要到了﹐她拿出筆紙寫下名字和電話“台南我很熟﹐來了打個電話給我﹐我帶你去玩”

“好啊﹐一定”

到了虎尾﹐臨下車的時候﹐她摸摸我的阿兵哥頭﹐彎下身來輕聲對我說“你很單純﹐很可愛” 帶著一抹含蓄的笑下車了。

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我一下子傻了。當火車緩緩離開月臺﹐她仍然站在月臺向我揮手﹐我卻連手都沒有抬起來﹐只是望著她。

大學四年﹐用功讀書﹐連戀愛都沒談過。第一次有個女人喜歡我﹐是受寵若驚嗎﹖黃淑慧﹐一個上班小姐。。。我知道我不會打電話給她的﹐所以紙條沒多久也就不知放到那裡去了。

一晃去國近二十年﹐人到中年﹐一事無成。

經過蘇荷區的一個建築工地﹐圍牆上貼滿了海報。看到一張斑駮的海報﹐是侯孝賢的法語片“紅色氣球” 。忽然想起那晚在平快車上偶然相遇的黃淑慧﹐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該五十多﹐快六十了吧﹗

放女兒睡了以後﹐坐在她的床邊上網搜尋黃淑慧。一下子列出一連串的的黃淑慧。有政治人物﹐學者﹐醫生﹐律師。。。﹐轉了好幾個網頁﹐看到一則半年前的社會新聞摘要“死者黃淑慧﹐五十五歲﹐經鄰居報案後發現﹐在住處已經死亡五天。。。”

雖然心在往下沉﹐還是點了這條網頁連結﹐這條新聞網頁很快打開了﹐有張照片﹐素顏的中年女人。是了﹐她是我找的黃淑慧。“死者黃淑慧﹐五十五歲﹐經鄰居報案後發現﹐在住處已經死亡五天。警方判斷死因疑似使用藥物過量。據鄰居表示﹐黃女未婚﹐一直獨居﹐也沒有見過有任何親人來往。黃女年輕時曾活躍於台南市的舞廳﹐近年在火車站一帶充當流鶯。。。”

看完整條新聞﹐不覺深深嘆了口氣。把沉睡中的女兒抱了起來﹐緊緊的擁在懷裡﹐在房裡來回走了良久。望著窗外紛飛的大雪﹐不知怎地﹐我的眼眶已經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