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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3/31 07:35:01瀏覽896|回應3|推薦18 | |
(一) 在聖地牙哥的最後一天下午,離開會場朝計程車招呼站走去,忽然聽見後面有人喊我,聲音悶悶的。回頭一看,見一人推開玻璃門出來,原來是 Daniel! Daniel 是湖北人,功夫紮實的 Caltech 博士,曾與我在紐約上州冰河屯共事兩個月。我逃到亞利桑那州土桑市,他尾隨而至,又同事一陣,直到他搬到洛杉磯,我遷到波士頓。二人偶通消息,屢屢在光纖通訊會議相遇。“沒變嘛”,我說。“頭髮變少了,401k 縮水了”,他說。 稍早在會場碰到 Charlie,豪邁善良的北方漢子,也是冰河屯的同事,他是技術主管。(我們一小票做高功率半導體雷射的人,都上了那公司的當)。Charlie 膽子最大,竟敢在鳥不生蛋的地方買大房子;我和 Daniel 都去他家吃過熱騰騰的火鍋。逃離公司的前一天,我把幾兩金子交給他,“麻煩告訴老闆,我什麼都交割清楚了”。金子是半導體製程用的材料,我經手買的,一點也沒用上。 天佑好人,Charlie 順利賣掉房子,搬到新墨西哥州,職位愈來愈高,常跑臺灣,現居北京,主管中國業務。大女兒在加州念藥學研究所,小女兒在北京念國際學校。我們談了回事,他說:“過一陣可能不做光通訊,要改做太陽能了”。 唉,一群浮沉光海的朋友。 (二) 我不擅交際,也不常跟朋友聯絡,因為害怕講電話講到話題漸稀的尷尬。所以談朋友之道我最不夠格。朋友應該是現在進行式,包括初識與舊識。可是我的朋友裡也有不少屬於過去完成式,就是許多年前認識的,後來因為人生道路的分歧,不再交會。他們或許不再記得我,或許以為我忘了他們,然而我都記得,而且一直把他們當朋友。每當回顧人生的每一站,他們的形貌就跳了出來。是我自作多情嗎?但是發生過的痕跡,不能因為不再繼續就予以抹殺。逝者如川,不捨晝夜,此時此刻忽焉成為過往,現在的朋友眨眼間也成為昔日的風景;如果對記憶不忠實,何來情義?沒有了情義,何來朋友? (三) 說朋友是昔日的風景,你訝異嗎?然而我視昔日的風景甚美。我記得一幫小學玩伴,打棒球打得沒天沒夜;記得颱風天後和鄰居小孩躺在屋頂上,把線頭綁在腳趾頭上放風箏、撕下紙片打電報。記得有個會畫畫的朋友;那時讀到“昆陽之戰”,老師要他在黑板上畫城牆。他一手一枝粉筆,使出雙手分心互搏之術,筆走龍蛇粉屑紛飛轉眼間城牆已成。 上了國中,是個男校,位於山上,另有一女校位於山下。一天這位筆走龍蛇的朋友神秘兮兮來邀我放學同行。我們一共四人牽著腳踏車徐徐下山,不久之後見到一個女孩穿著女校的制服牽著車沿山道上來,果有出塵之姿。其中一個同學正迷攝影,老早拿出相機獵艷。女孩漸漸走近,我們停住腳步屏息而視,聞到山林薄暮的清香掠過身旁。 屏息注目女孩的經過,於是成為我們放學後的儀式。直到有一天女孩的身邊出現一位神情嚴肅的中年保鏢,看來是她老爸。我們遠遠瞧見,覺得情況不妙 - 八成被當作不良少年了 - 立時做鳥獸散。多年後,早已忘了女孩的模樣,可是四個國中孩子熱切期待一個清純的身影經過的風景,仍歷歷猶新。 (四) 所以風景,就是和朋友一同做過的事。如果說中學以前的風景如淡雅的水彩,大學的風景便可擬為濃烈的油畫,雖無章法,但大塊顏色的揮霍何其恣意啊。社團朋友的短暫交迸就是這樣,卻也留下最多的過去完成式。 (五) 之後的風景似版畫,紋路漸漸深刻,著色漸漸收斂。而立的三十、不惑的四十,一刀刀鑿出。 舊遊重逢,好比版畫與版畫的相遇,彼此交換一刻一劃的故事。 (BB 尚未完成的畫。Oil pastels on canvas board) (六) 說到舊遊重逢,近來最值一提的有兩件,一是去年十月回臺灣,一是上禮拜聖地牙哥之行。回臺灣的事幾篇小文中略有所記;聖地牙哥之行乃“戰管三俠”聚義,感懷於心何止一處,尤其是叨擾朋友太多了,略感不安。CW 從矽谷專程攜酒赴會不說,BB和大嫂熱情招待,可謂大宴小宴不斷。除了家宴,又上小意大利吃麵,又上川菜館;“怕你客中寂寞”,他們說。搭夜機回波士頓當晚,二人復以晚餐相邀,盛裝而來祝我生日快樂。我們走到海邊餐廳坐下,手持生蠔,目送斜暉,喜時鮮之甘腴,眄流波之霞光。“這次看到你真的很高興”,BB 又說。正餐吃完,侍者送來起司蛋糕,上面點了蠟燭,讓我微微吃驚。吹了蠟燭,要我許願,我沒準備,脫口欲出,他們急急命我不可說。唉,人生何願?無非平安康樂爾,但此情此景,如何不令人動容?我最膽小,不敢真的動容,只敢側面應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現在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是人就做不到”。他們送我到機場,我抱抱 BB,抱抱大嫂,互道珍重,“到了寫個 Email 來”,他們叮嚀。 我不免想:我是誰,值得這樣古典的友情? (七) BB 先我出國,把他的野狼125留給我。我當時讀碩士班第二年,靠這車在臺北穿梭,去參加野百合學運。畢業後用它在內湖和國科會之間通勤,後來載女朋友(北橋妻)吃飯看戲。半年後離開國科會,騎它從臺北下新竹,經由省道路過一個個城鎮。在新竹又依賴它每日循寶山路上下班。 出國的時候,把車留給新竹收破爛的,竟然不知應去監理所注銷牌照,因此惹出了一點麻煩,因為車是登記在 BB嫂名下,所以害她被“通緝”(?)他們二人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回臺灣,不知是否與此事有關? (八) 聖地牙哥之行還有一事非提不可。 那天一進BB家,CW就迫不及待亮出他的新作《一夜的水量》給我看,害我笑到一直噴口水,尤其“眠床上老妻盤踞如老藤”那句,足登世界文壇經典。我怕他遭遇不測,勸他換掉,但他堅持藝術創作的完整不可分割,還是照刊了。 所以舊遊重逢,也不見得一定是“版畫對版畫”那樣沉重。多虧CW的無厘頭搞笑,場面登時化為“漫畫對漫畫”,彼此交換對人生的幽默嘲諷。 (九) 回到波士頓,回到主日崇拜,好像對 Sabbath (安息日)多懂了點。安息日就是休息日,不做工。並非拘泥教條啥事也不可做,而是心中不存忙碌的念頭,留點空間給神。To enjoy, not to accomplish. 這年紀和朋友相聚也是如此,是去看風景的,也希望自己是一幅溫柔風景。留個舒適的空間給朋友,給自己。To enjoy, not to accomplish. 記得東坡的《沁園春》嗎? 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 但優游卒歲,且鬥樽前 以此祝福我的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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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