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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09 06:45:56瀏覽1991|回應0|推薦3 | |
看電影學維根斯坦(二)
我們常說「人生如夢,夢如人生」,中國也有「黃粱一夢」、「南柯一夢」、「邯鄲一夢」等成語。但把人生和夢相提並論的,最早當出自《莊子.齊物論》: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胡蝶之夢為周與?」這句話質疑莊周的人生可能只是蝴蝶的一場夢,它與電影【阿凡達】(Avatar)中的一幕非常類似。 電影中,男主角傑克在潘多拉星上的納威人化身馴服了兇悍的龍鳥之後,騎著牠翱翔長空,得意非凡。及至醒來,回歸他殘障的地球人體,不禁有蝴蝶夢莊周的感慨: 「那邊是真實的世界,這兒是一場夢吧。」(There real world, and here is a dream.) 另外一部電影【全面啟動】(Inception)中,夢與人生也是難分難解。唯一的方法是隨時攜帶一個叫做「圖騰」的現實世界信物。例如男主角李昂納多所攜帶的小陀螺,夢境中陀螺轉動之後不會停止,轉動會停止才是真正的人生。 對人生真實性的質疑,在哲學上屬於所謂「懷疑論」。懷疑論對知識提出質疑;其最極端的立場,乃至於懷疑所有知識的可能,包括外在世界的存在。 懷疑論者的質疑常以這種形式出現:你怎麼知道你不是在作夢?如果你不知道你不是在作夢,你就不可能知道世界的存在。依此邏輯,當被質疑的人無法提出他不是在作夢的論述時,他就無法說服質疑者他知道世界的存在。 維根斯坦在劍橋大學的同事摩爾(G. E. Moore)寫了兩篇文章答辯懷疑論者的質疑。第一篇是〈常識之辯護〉,第二篇是〈外在世界之證明〉。在第一篇中,莫爾列舉了很多他知道為真的命題,例如「我是一個人。」、「我現在是有意識的。」、「這是一隻手。」、「地球已經存在很多年了。」、等等。他用這些知識來證明外在世界的存在。在報告第二篇時,他更戲劇性地舉起一隻手為例,說:「這是一隻手。」再舉另一隻手,說:「這是另一隻手。」然後他總結:「世界上最少有兩隻手,所以外在世界是存在的。」 摩爾的用意是從懷疑論者的前提「如果你不知道你不是在作夢,你就不可能知道世界的存在」開始,以否定後項來否定前項的邏輯,先證明他知道外在世界的存在,然後推論他知道他不是在作夢。這種反駁懷疑論的論述方法,後來被稱作「摩爾轉移」(Moorean Shift)。 晚期的維根斯坦認為哲學家的爭論其實都起於語言的誤解與誤用。他並不認同懷疑論,但他認為摩爾對懷疑論的答辯也犯了語言誤用的錯誤,甚至在去世前寫了一系列筆記來釐清摩爾的錯誤。這些筆記在他去世之後結集出版,書名《論確定性》(On Certainty)。 維根斯坦認為摩爾說他「知道」那些命題(例如「這是一隻手」)為真是對「知道」這個字的誤用。只有在特定的生活脈絡中,我們才會說「我知道這是一隻手」。例如在一場事故中,有許多人斷了手,搜救者拿起一隻手問:「這是誰的手?」你說那是你的手。搜救者請你看仔細後再確定,你這時可以說「我知道這是我的手」。只有在類似的語言遊戲中,「這是我的手」才是一種知識,而使用「知道」才是正確的用法。在大多數的場合,摩爾所稱他所「知道」為真的命題,維根斯坦認為都是日常語言的「參考架構」而不是獲得的知識,因為它們本來就不會被質疑。 依此,懷疑論者的質疑──「你怎麼知道你不是在作夢?」──也是語言的誤用。維根斯坦《論確定性》的最後一則筆記正式對這質疑的答覆: 「但即使在我不可能錯誤的那些情況,難道我不會是被下藥了嗎?假如我真的是被下藥了,而藥物作用讓我失去意識,那我現在就不是真正在說話和思想。我不能認真以為我當下是在作夢。如果有人在夢中說:『我在作夢』,即使他真的說出聲來,那其實跟他夢中說『下雨了』,而事實也的確在下雨的情況一樣,不能說夢中的話是對的。即使後者那夢與雨聲真的有所連結亦然。」 《論確定性》終止於此,可見這段文字的重要性。 在這裡,維根斯坦從對摩爾的批判轉移到對懷疑論的批判。他等於是說摩爾對懷疑論的批判不得要領,而且犯了同樣的錯誤:懷疑論者對外在世界的質疑本來就只是語言的誤用。 維根斯坦的學生馬爾康姆(Norman Malcolm)專門寫了一本小書《作夢》(Dreaming)發揮維根斯坦的意旨。書中闡釋為何「我在作夢」這句話是不正確的語言使用。 在日常語言中,當我們問「我在作夢嗎?」或說「我一定是在作夢」通常是為了表達驚奇、不敢置信之意,其實並不是在質疑外在世界的存在性或客觀性。如果我們跳離這個特殊的語言遊戲脈絡,像懷疑論者那樣質疑「我在作夢還是醒著?」,這是沒有意義的。真正睡夢中的人沒有意識,因此也沒有思考能力,問「我在作夢嗎?」沒有意義,因此問「我在作夢還是醒著?」也沒有意義。 那麼我們可以從「我在作夢還是醒著?」以及「我在作夢」之沒有意義,而導出「我醒著」的結論嗎?馬爾康姆的回答也是否定的。他的論述如下: 懷疑論者可以這樣質疑自己:「我承認如果我對我清醒與否感到困惑,那我一定是醒著。然而我是真的對清醒與否感到困惑呢,還是我只是在夢中感到困惑?」如果他進而想到這樣的反對意見:「因為我不確定我是真的對清醒與否感到困惑還是只是在夢中感到困惑,那我一定是醒著。」他可以繼續如此自我答辯:「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確定還是只在夢中不確定。」這樣的自問自答可以不停地繼續下去。 因此,雖然「我在作夢還是醒著?」是沒有意義的,我們也不能從邏輯上導出我們一定是醒著的結論。 馬爾康姆回歸到維根斯坦的語言遊戲理論:說「我知道我醒著」,這「知道」兩字是多餘的,它的意思也不過是「我醒著」,最多也不過是說「『我不是醒著』這個句子是沒有意義的」。當你對某人說「我醒著」的時候,你只是用發聲講話來表明你真的醒著而已。 馬爾康姆對「夢」的維根斯坦式見解,在於它認為「夢」跟「痛」一樣都是內心的感覺,因此不可能有關於「夢」的私人語言。關於「夢」的語言遊戲只是夢的「報告」,我們無法確認任何人對夢境意象的回憶是「正確」的,在這裡「正確」或「不正確」並沒有客觀的標準。 「夢」因此也是一種所謂「維根斯坦盒子裡的甲蟲」:每個人盒子內的甲蟲都不一樣,有些人的盒子內甚至連甲蟲都沒有,但大家都可以在對話中談夢來寒暄、聊天、表達意見、發洩情緒。「夢」的語言遊戲因此反映的是共同的生活形式,不是對夢境意象的私人回憶。 如果有人問我:「你怎麼知道你的人生不是一場蝴蝶夢?」我會拿棍子打他的頭、問他痛不痛。如果他痛,那我就不是在作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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