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曾經在樹下用石頭打土芒果來吃，纖維多，滋味酸澀，但一輩子難忘…」

「老家南澳有棵老葡萄樹，花了幾萬塊請人搭架子，讓它得以順利拓展。人家問我為什麼，我說，因為它是原生種…」

自認為「能畫不能話」的黃玉成畫家，受邀來百果樹紅磚屋談他的創作。他說，現代農業的品種改良技術發達，酸中帶甜的原生水果已經少見；自然生態改變巨大，文化藝術生態也是；相對於多元變化而發展興盛的現代藝術，原來質樸的難道沒有價值？就像昔日的「米榖檢查所」這歷史空間被活化了，成為今天所在的「紅磚屋」，它的價值依然存在。

有人開新，也要有人護舊，藉由創作回顧生命中最根源的土地和人事，正是畫家開新而護舊的歷程，也是他以「原生」為題的意義。

 在畫家身上洋溢些什麼原生元素？從這場分享，大抵可以勾勒出畫家的生命輪廓。

 變動中的不變

    黃玉成早年得王攀元老師啟蒙，青年受教於李梅樹、廖繼春、洪瑞麟、陳景容等老師，尤其被陳景容一天作畫十二小時的紀錄所感動和啟發，是黃玉成創作至今四十多年的精神根源。

    「陳景容老師說我的素描好，李梅樹老師說我油畫用色不佳…」黃玉成回憶學生時期的點滴，體會「別人誇，喜一半；別人厭，憂一半」的作畫哲學，這樣的哲學讓他渡過一段低潮期。

在他退伍後回宜蘭家鄉任教，忙於教書和家計，畫筆因此高掛，但心中時不想起老師對他成為畫家的期許；當他重拾畫筆時，已經過了十多年，又在各項美展中屢屢鎩羽而回，直到1987年後才成為美展常勝軍。這段起伏的過程，黃玉成練就了「面對自己，肯定自己」的金鋼不壞之身，不論得獎與否、別人的肯定與否，都能置之於創作之外。

「繼續畫」是他在變動的生活與潮流中，堅持不變的價值。

 再看山川靈秀

    曾經偕黃春明老師到位在宜蘭龍潭的吉祥巷工作室，看到黃老師對巷內玩耍的童稚，竟能一一直呼其名，讓黃玉成感到驚奇，大人小孩可能的陌生和差距，在這裡絲毫不存在。為什麼？黃春明回答，生活週遭的人事物都值得關注，也是書寫的對象。這樣的觀點觸發了黃玉成的視角，而聚焦於自己生活空間裡的山川人事物。

    所以黃玉成畫山川，而有玉山、東北角、家鄉海岸等系列，這些是我們執著於生活碎事而常常忘了凝視的美景，畫家用他的眼光轉呈在畫作上，觸發我們觀察賴以生存的原生大空間。

    黃玉成呈現這些大空間的美，採用了一種「不滿」哲學，借用台灣美術史奠基者謝理法，在國美館以「不滿」為主題的展覽概念。所謂的不滿，是畫作不求修飾完整，線條不明，看起來朦朧像是未完成，讓人不滿意；卻能體現作者的真誠無偽，並充滿無限可能之美。

    我們身邊的山川草木，似乎可以如此遠觀與近玩，咀嚼其中的靈秀。

 斯土斯民的美

    除了山川草木，生命根源的鄉土，生活中的人事物，是黃玉成凝視的重點，也正是他原生觀的歸結。這方面題材眾多。

    象徵農民精神的水牛，終年勞動不已的農民；市場邊屈身擺攤，賣自己種出來的菜，終日所得不過幾百元的老夫老婦；以生命為代價，戰風戰勇的漁民和漁船；下棋、拉琴、唱曲相褒的公園老人；廟會中的歌仔戲…以純樸的土地原色，強弱不同的線條，勾勒勞動者的生命力。

雖然不見人物清晰的臉孔，卻足以讓看畫的人產生共鳴，進入作者與畫作所要表達的情感，物我的隔閡被消失，心中油然產生反思，隱微地促成與自己生活空間裡的事物產生新連結。我想這是好的藝術創作，不可見卻存在的感召作用。

    作家以文字，畫家以線條，正如黃玉成所謂的「勞動者的身影，常能引發我心中一股不可言喻的情愫。」他們一樣用真誠的生命看見土地、看見人物，描繪斯土斯民的生命本質和普遍人性，而有一樣動人的作品。

 永恆極致的親情

多數人，奮飛的意志隨著成長變得強烈；經過離家在現實社會上一番歷練後，到了「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的心境，總不自覺要回首故鄉親人。故鄉親人是生命旅程的出發點，也是觀看世界的依據，而當以飽攬世事風霜的雙眼，再回看故鄉親人時，流露一種平凡、寧靜而動人的深情。用這樣的想法觀賞黃玉成親人系列作品，不知道是否正確，卻是我當下真實的感受。

黃玉成畫父親：守在母親病榻旁、在菜園裡鋤土撿拾、粗糙皺摺的雙手、與孫子互動等情景。畫面單純但引人豐富想像，色彩樸黃而有無限溫暖。或許就是他說的親情是最能引起共鳴的「永恆之愛、極致之美」，讓看畫的人既感覺祥和肅穆又激動洶湧。

黃春明曾經對他說也要畫畫妻子啊，黃玉成早年畫了幾幅就沒再畫過，他說

妻子雖然沒有林志玲的美，但善良個性無以倫比，從來不與人吵架；如何用繪畫呈現她的個性是挑戰，還在思考琢磨中。與自己愈親近的人，應該是愈難描繪吧，相信妻子和自畫像，是黃玉成親人系列最極致的表現，令人期待。

     自謙未必有天分，但繪畫是最符合他「不太管人，也不太受人管的個性…能不被干擾，畫壞了也不招警察來取締。」足見黃玉成樂在其中。

「從事商業，需要征服、需要成功；但文化工作不需要征服，只要感動；能感動自己和別人，就是成功。」「繪畫，不是追求第一，而是創造唯一，將感情拌顏料入畫，用以呈現個人的思考與特質。」

當他在演講最後，談到這些心境和體悟時，看畫家的神情，聽他的這番話，與在投影幕上的畫作一樣，讓所有人感動和沈思。──2015.03.06在百果樹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