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s all about blending!” 王充宇作 ( 本文已徵得王充宇先生同意贴出)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杜牧的這首《清明》, 講的是千年之前初春的一場大雨。因為清明時天氣還冷, 被雨
淋了後, 不勝風寒, 所以才想小酌一杯。詩人雖然淋成了“濕人”, 心情卻仍是一派閑適
, 理理衣衫, 這就問路沽酒去了。最後兩句如果用遠鏡頭看, 活脫便是幅潑墨山水。
不過千年之後, 美京華府的四月, 卻又是另一幅景象。
每年四月初春, 哥倫比亞特區潮汐湖(Tidal Basin)畔數千棵櫻樹便像著了魔般, 大口
大口地向外噴發粉紅、 粉白的花霧, 陣風一來, 萬千花瓣如雪片飄下, 煞是好看。年年此
時, 總有大批觀光客湧入特區, 想一睹這一壯觀景象, 成了華府一年一度的盛事。
不過賞花如果賞到了人海中萬頭鑽動、 停車場一位難求的地步, 熱鬧則熱鬧矣, “遙
指杏花村”的閑情卻不免大打折扣。
這不, 今天正在湖邊閒步, 擠在後面照相的幾個中學生就大聲爭執了起來。一個說櫻
花還是紅的好看, 另一個非說當然是白的好, 正相持不下, 一個人忽然插話道:
“No, it's all about blending!”
我心裡一驚。這話怎麼聽著這麼熟?
從賞花的人潮中突圍而出。離湖畔不遠, 就在國會山莊、 華盛頓紀念碑和林肯紀念堂
連成的中軸線旁, 孚瑞爾博物館(Freer Museum)正在展出1996年於山東青州出土的龍興寺
古佛雕像群。我看完門口的北齊壁佛, 繞進裡間, 見到一群學生圍著一尊獨立佛雕。佛雕
正旁立著一位身材微胖的老太太, 顯然是老師:
“請注意雕像身上衣服的皺褶。”老太太用手虛指著佛雕, 操著濃濃的英國口音: “
這些圓滑的曲線與希臘羅馬雕像身上寫實的皺褶曲線完全不同, 是標準的中國寫意手法。
但是你們看, 雕像腿部、 腰部的肌肉和曲線明顯可見, 又是十足的寫實主義, 顯然受到其
他文化的影響。現在我的問題是, ”老太太把眼鏡向下調了調, 好讓她可以從鏡片上方盯
學生: “這兩種不同的風格, 同時並存在一尊雕像上, 卻不讓人感到突兀, 為什麼? ”
沒有學生回答。
老太太笑瞇瞇地環視全場一周, 然後揭開謎底:
“Yes, it's all about blending!”
一聽這話, 忽然有種時空錯置的感覺。
十年多前, 我還是個剛來美國的留學生。一個深秋的夜晚, 我在練唱室一個角落裡, 和
其他一百多個大學合唱團員一起“聽訓”。
臺上的老頭已經嘮嘮叨叨唸了快一刻鐘, 旁邊一個團員已經抓耳撓腮、 呵欠連天。我
的椅背斜靠在牆上, 心裡惦著明天的材料力學考試。
“我不知道我今天到這裡來幹嘛。”旁邊這位老兄說道: “明知今晚是他要來, 我居
然還出席。我是白痴! ”
“老傢伙是誰? ”我問道: “你們都認識他? ”
“史奈德教授。”他說道, 兩眼滿是血絲: “退休很久了。不過每年開學, 團上還是
會把他請回來給大家講講話。”
原來是個恐龍級的, 今晚撞上了也算我倒楣。我心想, 明天的材力是當定了。
老教授越講越激動: “你們每個人都想耍個性, 都覺得自己聲音好、 了不起。那你幹
嘛不去灌唱片, 進合唱團做什麼?你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顏色。紅的、 綠的、 藍的
漂亮得很。但總是忘記自己只是
大壁畫裡的一小片馬賽克。我要看的不是你, 我不要看一小片上了色的石頭, 我要看整幅
壁畫! 我要你的色彩, 但我不要你的個性! 怎麼才能做得到? 怎麼才能做得到? ”
沒有學生回答。
老教授環視全場, 微禿的頭上, 白髮凌亂地披在耳旁:
“Blending! Blending is everything! It's all about blending!”
我終於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 疲倦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從來不知道德國口音這麼容
易讓人彈性疲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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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在佛雕前。學生們已經散去。
史奈德教授已在七年多前去世。他辭世時的訃聞據說只有只有一寸見方, 連個照片都
沒有。但是今天, 在另一個城市、 在時間軸上的另一個點、 在這間博物館的斗室中, 我仿
彿聽到了他話語的回音。
我仰起頭, 古佛微微低首下望, 雙眼半閉, 嘴角帶著涅槃後的神秘微笑。今日我心所
感, 可與迦葉【注】同?
佛不語。一牆之隔的室外, 粉紅、 粉白的花瓣正在風中飄散。
這是四月的初春、 美國的清明。一個追懷先人的日子。
(作於2004年清明)
【注】迦葉即迦葉尊者, 佛祖門徒之一, 世人推為禪宗初祖。據《六祖壇經》, 佛祖在靈
山會上“拈花示眾, 眾皆默然”, 只有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佛祖知道迦葉已得真傳, 乃曰
: “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
葉。”禪宗即由此開山立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