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到我媽她新丈夫的家之前，我的心裡已經先薄薄襯一層底，我想再見這個人的時候應該沒什麼好令人驚愕的了吧？至少就外型而言會是這樣的是不是。 

  另一方面，只要是我媽找來的新丈夫，就一定會是個經濟上闊綽的人，一定會是「有一塊也的」，事情終究是會這樣的，因為，她的頭頂上有那樣一支箭號。但是他，還是個私立學校的副教授，這我就沒想到了。 

  除開體態上的弱處，大體來說，言語上他倒算得上是位相當禮貌的紳士， 面對著無言的我，他那大手攬了一下我媽的肩，瞪著我，說：「我非常、我非常，愛你媽媽。」 

  他瞪著我….，而我則專注在他下巴跟頸項之間那塊軟塌的蠕動區域。接下來大約有三秒，或五秒的時間，沒有人發出聲音，因此空氣凝滯緊張起來。我以為他還有話要說的，然而他突然轉過身去，兩條手臂大幅擺動著，啪啪啪踩著地板快步走進裡面去了。 

  在書房裡，我聽到他「咯----」地一聲，不久後，發出一句深深的嘆息。打嗝之後一陣子就是嘆息，嘆息之後一陣子又會打嗝，嘆息與打嗝，兩種質地殊異的聲音彼此交錯著。就這樣子，他埋在他的書堆裡，那寬長的堆滿書本的大書桌像是水溏邊雜亂的草叢，容納著一隻蟾蜍在那裡面輕鬆徜徉。 

  她說我不妨到處看看，把這兒當自己家吧，因此我在他們的宅寓裡四處走動參觀起來。在主臥室裡我看到五斗櫃上放置著一幀新照，是這兩個預備要過新生活的人的親密合照，在那裡面，我看見了一個半陌生的女人，她近四十了我知道，可是在照片裡她的動作是：微微吐出舌頭，輕輕笑著，好像說錯了一句什麼話似地撒著嬌。看起來，像是十三歲。 

我望著他那焦黃稀疏的頭髮，我媽跟阿麗年紀相差不遠，然而，阿麗有我，而我媽有的是這個男人。他的年齡有我的四倍吧？起碼有三倍吧。 

晚上在自己冷清的家裡唯一那面長穿衣鏡前，像在演說之前的練習般我百般拗口地說：『我非常、我非常、愛….。』 

  『呱-----。』 

( 刊於世界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