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號 新加坡 / 馬來西亞 【品雜誌】(Prestige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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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文字:方傑 (更多畫作連結:https://www.facebook.com/chongkiathong)
我一年中只有七、八月有時間作長途旅行,那是北半球的夏天,在西班牙安達魯西亞時,我就遭遇過42度的人生最高溫紀錄。
長達兩個月的旅行,要適應酷熱高溫,適度的休息是必要的。
因此,在預算允許的範圍內,我總喜歡找一個可以看見城市天際線的陽台,安排行程時,我會花費許多時間物色一個讓自己期待的陽台。
一個有風景的陽台,讓人在熱得不想出門的中午,一樣可以隨這城市的脈搏一起呼吸律動。
如何溫柔地閱讀一個城市
蘇珊桑塔曾在她被譽為“攝影界的聖經”的《論攝影》一書中,對攝影作了深刻又尖銳的反思,在她看來,攝影是一種粗暴又帶有侵略性的工具,在觀光業大行其道的年代,人們用拍照來證實自己曾經到過某個地方,拿着相機對着一個城市與在當地生活的人們粗暴地按快門。
她認為當我們把相機隔在自己與一個景物間時,我們就拒絕了體驗,對許多走馬看花的觀光客而言,旅行不過是累積照片的競賽。
自從讀了她的文章,我就開始思考,如何當個溫柔的觀察者。
我相信導演Woody Allen也讀過她的文章,他在電影 《午夜巴黎》向我們丟擲了一個問題:我們如何親近或閱讀一個城市?
電影有段美麗的對話:「我說不出巴黎的白天黑夜,哪個較美,兩邊都有穩羸不輸的論據。我有時會想,怎麼可能有人能以寫書或作畫,譜曲或雕塑來與偉大的城市比美?不可能!看看周遭,每一條巷弄和大道都自成藝術……」
這段話道出了每個旅人在旅途中常見的焦慮,即便你在一個城市裡住了一星期、一個月或好幾年,你還是覺得無法完全瞭解她。就連藝術家、詩人也無法用藝術與詩來窮盡一座城市。
《午夜巴黎》給出了「如何閱讀一個城市」的建議:「讓自己浸泡在這個城市中吧!」
Woody Allen在電影中透過「下雨」來隱喻,倘若想要閱讀一座城市,僅僅像個遊客那樣冷眼旁觀是不夠的,偶爾淋個雨,把身體弄濕、狼狽不堪又何妨,正因為這樣,我們才得以與這個城市水乳交融在一起。
我負擔不起淋雨後感冒,在國外的高昂醫藥費,Woody Allen的淋雨也只是個隱喻。或許我們都可以找到屬於自己,親近一個城市的方式,比起淋雨,我更喜歡收集不同城市的陽台,在陽台上觀看一個城市的表情、熙來攘往的人們。如果感覺來了,就留下一些速寫,用色彩與線條觸摸一個城市。
上圖:被譽為攝影聖經的《論攝影》
上圖:電影《午夜巴黎》
在巴賽隆納的陽台遇見高第
到巴賽塞納前,我心想,要是可以與高第的聖家堂朝夕相對,可以的話,再畫幾張速寫留念,就不枉此行了。出發前一年,我就開始在Airbnb訂好了一間可以從陽台看見聖家堂的民宿。
20世紀之交,歐洲流行一種叫Art Nouveau的藝術風格,受達爾文演化論的影響,新藝術家喜歡把自然中的海浪、植物造型,融入建築中。法國新藝術家Rene Lalique 喜歡把殘酷的自然作為他金工創作的體裁,把演化論視為是現代生活的勳章 。我不知道高第的宗教觀,他似乎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但也是新藝術運動的佼佼者,而巴賽隆納幾乎就成了他雕塑建築的畫布。
進入聖家堂,仿佛置身於由彩色交織成的石造叢林中,高第揉合了神聖與自然的天堂圖景,或許在他看來,演化論也是上帝的構想。
高第被譽為上帝的建築師,聖家堂自1882年就開始興建,至今尚未完工,曾有人催促進度,他說:「我的客戶(上帝)並不著急」 。可惜聖家堂還沒蓋完,他就因車禍去世了。
一直到離開巴賽隆納後,我才想起,我的畫具還擱在行李箱裡,也許是陽台前的聖家堂太懾人,以至於每次凝視,都欲辨而忘言。
上圖:巴賽隆納
在懸崖上的陽台遇見海明威
龍達總讓我想到海明威,他曾說:「巴黎是個流動的饗宴」,這我可以理解,但他說:「隆達是最適合私奔的城市」,就讓我有點費解。
隆達也是鬥牛的發源地,海明威非常推崇視死如歸、快意人生的鬥牛士。西班牙鬥牛士Antonio Ordóñez 也是海明威的至交,海明威在《危險的夏日》(The Dangerous Summer,1959)與《午後之死》(Death in the afternoon , 1932)兩本書中,談論鬥牛士身受重傷後,如何勇敢冷靜,獨力面對死亡。
海明威的《午後之死》書中,還探討了鬥牛傳統、儀式、技巧,圖解說明了鬥牛這門死亡藝術。他曾經寫過:「鬥牛是唯一會使藝術家處於死亡威脅之中的藝術。」
有天散步,遠眺這座聳立在懸崖,遺世獨立的城市,突然體會了海明威,當一個人無懼於死亡,俗世羈絆自然就束縛不了他了。
想到私奔總讓人心猿意馬,可惜來得太晚,年紀漸長,想私奔也有心無力了。幸好還可以畫畫,當畫筆順着景物的弧線勾勒形狀,那些內心騷動都被彌平了。
拜美術系出身、畢業後長年教授美術史,看盡了藝術史上許多精彩深刻的好作品之賜,不知何時開始,作畫於我成了沉重的包袱。自大學起,我就不太願意浪費生命在描繪一些甜美、討人喜愛的作品,隨着年紀增長,畫畫變得愈來愈沉重,倘若無法深刻感受眼前景色,我內心都抗拒畫畫。
此行的一位隨行友人,每到一個景點,就毫不猶豫地作畫,讓我驚覺,曾幾何時,我似乎忘了愉悅、沒有包袱地畫畫的感覺了。
克服了心理障礙後,我開始一幅接着一幅地畫,再也不去在意好與壞。
此行其中一個最大的收獲是,我畫畫不需要再有任何理由,我存在所以我畫畫!
上圖:隆達
在托雷多的陽台遇見蜜蜂
西班牙是一個奇妙的國度,它曾經是歐洲的邊陲地帶,自8世紀起,就遭受摩爾人的入侵,留下了阿拉伯與回教文化。西班牙人收復失地後,這些文化早已成了西班牙的一部份。
托雷多曾是西班牙的首都,文藝復興時代畫家葛雷科曾經在這裡生活,留下許多畫作,這當然也是藝術工作者的朝聖之地。
西班牙是一個瀰漫着濃郁宗教體驗的國度,歷史上出現了許多體驗過神秘感應的聖人,或許是因為這樣的文化氛圍,才孕育出像畢卡索、達利、哥雅這樣熱衷於描繪人類心靈世界的藝術家。
在葛雷科生活的年代,人們都相信末日將至,他畫裡的托雷多常常是雷電交加,山雨欲來,他筆下的人物都有著修長而神經質的手指和體形。
曾有一段時間,想到西班牙,我腦海中出現的意象都是陰鬱的,這都要拜他與哥雅的黑畫所賜。 有幸置身在這古城生活幾天,我沒有看見葛雷科筆下末世般的天空,我放眼看去,都是熱情洋溢的遊客與生氣勃勃的晴朗夏日。
在訂民宿時,一直不明白何以陽台上有一道煞風景的牆,遮住眼前美景,到了民宿才知道,原來它可以在冬日擋住冷洌的北風、夏天擋住11點前的陽光。因為這道牆,我總是不太願意一早出門。
每天醒來,在陽台上看書、畫畫時,總是有兩隻蜜蜂定時來分食早餐,我和他們一直維持着和平共處,相安無事的關係。畢竟我只是過客,他們才是這裡的原住民。
上圖:托雷多
在波爾圖的陽台遇見海鷗
波爾圖是杜羅河下游,座落在小山丘上的古城,它自古就是波特酒的集散地,錯落有致的房子有如童話場景。
我在很久之前在旅遊圖片看過波爾圖,打那時就愛上這個城市。為了把陽台上懾人的景象深烙在記憶裡,我在波爾圖河邊大閣樓上任性地住了10天,每天除了穿行於古城巷弄間、看青春的肉體在路易一世大橋跳水,其他時間,我就在陽台上畫畫、引誘海鷗入鏡,猜測什麼食物可以讓海鷗漸漸卸下心防,飛到陽台陪我們吃早餐。
其間有好幾天海鷗突然不到陽台覓食,我開始擔心,是招待不周?還是哪個環結讓海鷗不開心了?
一直到沿着海岸線徒步時,才知道原來那幾天退潮,海藻都露出了水面,看見成群海鷗聚集在淺灘大快朵頤,總算解開謎團。漲潮後,海鷗又回到陽台上。
上圖:波爾圖
認識與做愛
蘇珊桑塔在《論攝影》中提到,與攝影有關的動詞是Shoot、Capture,都是帶有侵略性的。我一直在思考如何以一種不驚擾一個城市的方式來認識一個城市。或許,在陽台上靜觀,用畫筆去觸覺一個城市,是一種比較溫柔的方式。
心理學家Rollo May曾經在The Discovery of Being 一書中提到,古希臘與希伯來文裡,「認識」與「做愛」是同一個字,在詞源學的關係非常密切。它意味着,去認識其實就是去愛,若要去「愛與認識」一個人,不能太粗暴,也不能保持距離,你唯有將自身浸泡在愛裡,在愛裡忍受因愛而起的各種煎熬,愛上一個城市何嘗不是如此?
想要閱讀一座城市,僅僅冷眼旁觀是不夠的,除了用腦袋與眼睛去審視她,還要去傾聽她的心跳與脈搏,去呼吸巷弄間獨特的氣味,用皮膚去觸覺一個城市的陽光、雨水與溫度。
後記:
像談一場戀愛那樣,融入一個城市又抽離出來,是個煎熬的體驗。結束了兩個月的伊比利亞半島行後,我花了兩個星期調整時差,然後又因作息顛倒病了一個月。我相信隨着年紀增長,長途旅程、轉換環境對老骨頭會漸漸變成負荷,許多人都說:何苦來哉?
但認真想想,過得安全太無趣,人生苦短,與其死在病榻上,我寧可死於熱愛的旅行,所以我每年還是會自虐一次。
當然還要有一隻愛畫畫的筆和興趣, 細心地品嘗和當下著筆的色彩魔力. 您 真 luck !
要不然只能盡量拍下 這一生可能只來一回的美麗窗口!
即使古早的文明有人會用繪畫來記錄,但繪畫畢竟並非全是「寫真」,有主觀增減或想像力運作詮釋表現的「失真」可能,還會有古典、印象、野獸、立體、達達、抽象、超現代、普普……等各種派別及主張的變化,與相機拍下眼見的真實再現的程度(若非刻意修圖、合成等動過手腳),失真的程度,仍然較大。
<藝文志>杜鵑、櫻花及綠繡眼-論影像的真偽與虛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