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紗幔後的夢裡，是笑語嚶嚶，是薴蘿的湖水，是碧藍如洗的天。

多年之下，她只能於夢裡拼湊那張未有心計的臉，層層塊塊，拚不齊。

她戴著一張華麗的面具，夢境在撕扯，畫面在扭曲，是光芒，是暖風，是傷痂，是痛楚。

獨有在夢境中，她才能回至思念的故鄉，回到那時的薴蘿，回到那已尋不回的光陰。

光陰如夢，可久了，便淡忘了……

青碧的蘆葦飄揚，薴蘿湖岸旁，她赤裸著一雙腳，踢著冰涼的湖水，水花飛濺，嬌柔地喊，范郎，范郎。

范蠡笑，暢懷地笑，她亦笑，咯咯地笑，笑暈了湖底的魚，笑萎了湖上的白荷，笑癡了女兒家，笑出了頰上的紅暈。

她想，薴蘿是最美之處，是她一輩子的故鄉。

故鄉是骨骼，是烙於血脈裡的因子，改不了，永遠擱於心頭，是心頭之肉，割了會流血，會疼痛。

她聽著，故鄉的湖水告訴她，西施，范蠡是個好人，妳該聽他的話。

她聽著，故鄉的藍天告訴她，西施，范蠡是個男人，可託付終身啊。

沉浸於情愛甜蜜的滋味中，情郎即是好人，是個男人，是一生的夢。

竹筏上，她握槳，領著於她耳邊說要善待她一輩子的男人，嗅著只屬於薴蘿的那片虛空與白荷之香。

此時的范蠡，不是越國的上大夫，不是越王的第一謀士，只是西施眼中的范郎。

他倆躺於淺淺的湖水裡，讓碧綠的水色沁過一身的骨，牽握住彼此的手，仰望無雲的青天，感受著越國的寧靜安祥。

薴蘿外是諸暨，諸暨外是會稽，會稽外是越國，越國外呢？可否也寧靜？

范蠡瞇著眼，內心萬分沉重，告訴她，越國外仍有許多的大國小國，不同於薴蘿，不同於諸暨，嗅不著與世無爭的馨香，他們殘忍，全是豹子。

他說，西施，我們該有愛國之心，該保自己的家國，不該坐以待斃，吳欲滅越，吳王夫差要殺越國的子民啊，他要殺了我們的大王勾踐啊。

涉世未深的西施不明白，人為何總得殺來殺去，不懂利刃弓弩為何能如此噬血無情。

夫差又是何人？是像范郎一樣好看的男人嗎？

安逸地過日子，不是挺好？聽著鳥鳴，嗅著花香，不享受嗎？

端凝著青天，鳥兒飛過，姿態本是無憂，卻讓她看得轉瞬間帶愁。

眉目一蹙，她迷惘了，糾結了。

「范郎，夫差是何人？大王了不起嗎？」她問。

「我們的大王殺了夫差的父親，他要報仇，要殺了我們，他是隻豺狼，是隻豹啊。」他道。

「除了吳王，還有什麼王呢？」她問，外頭的世界極亂，她弄不明白。

「有秦、楚、晉、魯、齊、陳、蔡……說不清呢。」范蠡細數，用十隻指頭亦算不清，心想，西施只是一個姑娘家，不會明白。

西施嘆口氣，神色略顯憂愁無奈。「若諸國都得互殺，那不是永遠都在報復，不能好好過日子。」成日兵戎相見，不累嗎？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誰都想當大王，都想一統中原，是身為王的野心。」勾踐有野心，范蠡明白，他是勾踐身邊的謀士，野心亦不比大王小。

西施直至此刻才知曉，自己的世界極小，小得可憐，可她願活於小小的世界中，願永遠待在薴蘿，直至終老，直至埋於黃土堆裡。

世界大了，心就大了，到如今，身於吳王宮，她才明白了這個道理。

「范郎，我們唱歌吧，別想不快樂之事。」她握緊他的手，湖水膠著於彼此的掌心間，濕潤著掌紋，改變著她的命運。

范蠡未笑，神色迷濛，嘴角一扯，淡淡地道：「唱《越人歌》嗎？」

「嗯，就唱《越人歌》。」她點頭，極愛這首越女的慕情之歌。

「只有我們越人會唱這首歌，只屬於我們的家國，屬於我們，西施。」范蠡眉目一轉，一雙眼款款地望向那張染著水珠的素雅臉蛋。

目光灼人地投射，使得西施的心有如蟲在蠕動，她眨眨眼睫，道：「嗯，只屬於我和范郎。」她這一生，註定是范蠡的人，為他哭，為他笑。

西施先起嗓，范蠡隨即附和，唱響山上有木，木有枝啊，心裡愛慕著王子，可王子不知啊，不知啊……

唱腔瀰散於薴蘿的山水間，迴盪於天地，打過山花，拂過綠草，沒有悲哀，《越人歌》在光陰的夢裡，不曾悲傷過。

「范郎！」她喊，汗水涔涔地喊，濕透了她的薄紗。

深夜裡，姑蘇的雨未斷，狂雷驚聲打下，弄醒了沉睡的她。

睜眼喘氣間，她忘了那張容顏，才拼湊起的模樣，在下一秒便如磚瓦受到強烈的撞擊，剎那間崩塌碎裂，屍骨無存，沒有半點的遺骸。

額上沁著冷汗，一滴滴滑落，再暖和的被褥，亦暖不了那寒毛豎起的身子。

西施望著嵌於牆上的饕餮紋燭架，端凝著那閃爍著的橙紅火光，悠悠輾轉間，她問起自己，來吳國多少年了？

涼涼地一笑，她想不起，許是不願去計算。

想多了，心上的口子便裂得越大；不願去想，許能安逸地作她的吳王妃。

燭火欲熄未熄，她想，吳國是個強國，有最好的水軍，有豐饒的物產，成為吳王車夫的勾踐，要如何才能復國？

靠陪伴左右的范蠡？靠代為監國的文種？還是靠她西施呢？

雙手緊捏著被褥，捏得指肉發白，她厭，她惡，最恨范蠡說那句話。

恨他說，越要復國，得靠妳，西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