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越人有首歌，是這麼唱。

那年暮春時分，朝霧迷濛，湖水濃綠，白荷佈滿薴蘿湖面，正含苞待放，羞澀卻挺立，是女兒家一世獨立的清傲。

清傲之下，正如《越人歌》中所唱，山上有木，木有枝，誰都知，可眷戀郎君的心，卻無人明白知曉。

直至再次踏上此處，他，仍是不知；可他，已不再是那個他。

姑蘇夜來風涼，驟雨囂狂，雨珠打上肉填的心，幾分扎疼。

自鏤空菱格雕花窗朝宮外的水塘望去，碧綠的荷葉受不住雨水的狂傲，使得莖梗彎彈，雨水驀然垂入塘裡。

無色的雨，和家鄉沒有兩樣。

今夕是何夕，已記不清，她看穿無憂的雨珠，透過天落下的淚，只知那年她於濃綠的湖水上打槳划舟，槳一打，便激起層層水花，波紋隱隱漫漫。

那時，她只是個無憂的女兒家，僅是哼唱著《越人歌》的小姑娘，不明白歌中含有多少的悲傷與寂寞。

孤荷聽她哼，湖裡的魚兒聽她唱，卻沒人告訴她，她的命運將是如此。

倘若人能操控自己的命運，世間便再無無端。

她哼啊，哼給自己聽，哼給舟上的紗聽，哼給越國的一片山水聽，卻不曾哼給一個男人聽。

直至某日，有個男人附和了她。

「山有木兮木有枝……」她哼，伸手輕撫含苞的皎白素荷，幾分疼惜。

尾音未斷，咿咿呀呀輾轉，不遠處的荷叢間，傳來了男人低沉的嗓音，不同於女兒家的柔細嚶嚶。

「心悅君兮君不知……」他唱，唱得情深，唱得真。

心已無波瀾太久，更是從未起過漣漪，多年之下只如薴蘿的湖水般，平靜安詳，可此刻的心，卻彷若寧謐的夜，讓道驚雷給划過虛空，心頭如將士於戰場上擂鼓，震顫作響，咚咚咚，好幾聲。

是何人？是何人偷唱了她的歌？

她猛地回頭，手中的槳卻落入湖水中。她急，可於事無補。

「姑娘是薴蘿村的女兒？」男人將竹筏划出白荷叢，款款地看向驚慌的她。

瞠著目，她一身僵硬，端端望著站於竹筏上的男人，那一身文雅的郎君。

「妳可知曉，薴蘿村有個叫西施的姑娘？」男人問，半束的青絲於清風中飄搖。

她的心頭在打鼓，皓白的齒微微地顫抖，抖著她的不知所措、她的嬌羞。

「……我就是西施。」她感到莫名，卻如實招來，心想，眼前之人究竟是誰。

「在下越國上大夫范蠡。」男人溫文有禮，笑靨幾分迷人。

「上大夫范蠡……」她輕輕咀嚼尾端二字，感到些許熟悉既陌生。

「妳是西施姑娘？西施，多好聽的名。」男人笑，眼瞇成了一條線。

「西施。」男人喚，可聲調卻在剎然間轉為深沉。

從此，她不再是薴蘿村的西施，不再是湖水上無憂的女兒家。

命運，不是自己可以操控。

雨，未停；姑蘇的雨，總是如此纏綿黏膩。

「西施。」

她那纖細的膀子顫了下，隨著來人的呼喊，轉過了那披上茜色紗衣的孤影。

「大王。」她笑，笑得自然，瞧不出半點的思緒。

夫差伸出因長年征戰而粗糙的大掌，覆上那隻略顯冰冷的手，道：「西施，妳冷嗎？」他握住她的另一隻手。「姑蘇的雨較會稽來得任性，總不聽話，不聽大王的號令，本王想罰他。」

她笑，笑得淺淺。「姑蘇任性，大王亦任性，將西施當成孩子了。」

夫差疼惜她，將她視為讓人呵護的至寶，捧在手心裡戀著、愛著。

「本王是吳國的大王，是大周姬氏的後裔，怎能任性？」夫差牽住西施的手，緩緩地步至鋪有蠶絲褥的紫茭席上，隨之懶懶地坐下。

她將一張鵝蛋臉倚於夫差寬闊的肩上，取著暖，心卻想著住於石屋內的人。

「大王當得多不自在，不能耍耍小任性，多無趣呀。」她道，指尖在顫抖。

「王要雄霸天下，自然是身不由己，就當是狼心狗肺，換來的小小懲罰。」夫差揉揉西施的肩，笑著。

「誰敢懲罰大王。」她輕嗔，反駁著他的笑語。

雙唇一抿，夫差將指尖撩過擺於長案上的燭油燈火，讓那火咬上指腹厚厚的繭。

雨，在下。夫差不愛姑蘇的雨，只因，過於纏綿。

纏綿，打不了天下，收攏不妥周遭國土。

「西施，妳說越國有首歌，是如何唱？」深邃的瞳孔望向搖曳的火光，他問。

腦際裡是一片空白，她想不起那張文雅帶有抱負的臉，那個人的身影在她的夢中漸暈漸散，隨即化作雲煙。

范蠡，始終沒兌現他的承諾。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她起音，輕輕地哼唱，望著燭火唱。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唱至最後幾字，嗓子幾分哀愁，轉腔幽咽間，卻讓夫差給制止住。

「西施，別唱了，本王不喜聽悲歌。」他點住她的朱唇，是命令。

愣愣地凝望著眼前之人的眸心，她於最深最深之處，瞧見了薴蘿湖的綠波，望見了她的家鄉，看見了那滿湖的白荷，與她最深的寂寞。

這是頭一回有人說，它是首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