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清明掃墓後,回到古宅,母親指著後院那幾棵新栽的柳丁樹:「我是看不到果子了,你們哪轉來時要巡看麥,要記得澆水。」滿是皺紋的臉上夾著幾許落寞。
「這叢茄苳已經十幾冬,紅梗的,厝邊常來採……」我們跟著母親走到右邊的茄苳樹下,抬起頭摘下滿簍翠綠的葉子;想到一個小時後就可吃到美味獨特的茄苳雞,口水快流出來了。
母親的茄苳雞與市售的不同,她的是以小火在炒菜鍋煎出來的,茄苳葉和雞肉結合所散發的芳香與滋味無與倫比,堪稱人間美味,也是我們手足間共同的回憶。
某個星期三傍晚下班回到家,照慣例,我打個電話給母親,我兀自對著話筒說個不停,電話那頭一陣沉默,然後傳來虛弱喘噓的聲音:「嗯……我真艱苦,妳麥擱講了。」
「妳媽媽有叫莊仔來注射,我等一下準備飯菜給她吃。」耳朵傳來粉嬸的聲音,她住在附近,最近我們央請她照料母親的三餐起居。莊仔是村裡的密醫,母親圖方便,總會請他過來打點滴。
我隨即聯繫大姊:「請個外勞照顧媽,好嗎?」
「好吧,可是得帶她去公立病院讓醫生開證明,這真麻煩耶。」
「妳免煩惱,我這幾天請假帶媽去。」大姊在家當少奶奶,一向視大醫院為畏途,有病自費找就近的診所,保險卡幾乎不用。
匆匆扒過晚飯後,馬上撥了幾通電話,與仲介長談,了解申請和價錢等細節,並約定再聯絡的時間。
我連打了幾個大哈欠,躺在床上,腦海裡映出母親消瘦不堪的臉龐和身軀。她那因長年骨刺造成的左右腿落差,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可憐模樣……淚珠不知何時滑下面頰……
我帶著淚痕睡去,清晨的響亮鈴聲殘酷地宣告母親的去逝,她育有七個兒女,無一人隨侍在側。
「媽昨天下午打電話來,說她很不舒服,想到台南我這裡住。阿翩(大姊)正好感冒發燒,我叫她等到星期六,我們會去接她。」大姊夫於奔喪途中說著。母親忍耐力超強,從未主動這麼要求過,想必已痛至臨界點。
遲了、遲了!她早預言:「我一個人住,死無人知。」我搖下車窗吸了口氣,風鋪在我帶淚的臉頰上。
「她走得快,令人懷念。我阿母癡呆二十多年了,實在是歹戲拖棚,大家攏苦呀。」親戚阿蘭來上香時有感而發。
從她最後的睡姿,她應是經歷萬般痛苦、翻滾掙扎,真叫人萬分不捨呀。
父親往生後,母親獨自生活了十二年,為免於成為孩兒的負擔,她選擇獨居鄉間的老家,八十五歲高齡仍然自己煮飯洗衣。每個週末短暫地探望時,我感覺她越來越寂寞,那渴望的眼神令我自責和不安。
她不曾勞動親人在病榻旁服侍,甚至慈悲的連外籍看護的支出也省下了。人生的舞台上,她盡職地演出,該走就走,沒有拖泥帶水。
每個人皆希望將來能「痛快」地告別這個娑婆世界,不拖拖拉拉、苟延殘喘,果真如此,真是前世修來難得的福報。
又是另一個清明時節,三合院老宅人去樓空,大廳外石階冒出好幾株長草,左邊廂房搖搖欲墜,而屋後的柳丁也早隨著主人回歸塵土。
倒是幾碼之遠的茄苳樹仍然輕輕擺動著它蒼翠的枝椏,彷彿母親的手正殷切地呼喚她的孩子,空氣中又再度飄揚那難忘的茄苳雞味道,那是永遠的回味,更是化不開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