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一大早就被窗外轟轟叭叭的車流和喇叭聲吵得難以安枕的日子。 本來定了八點的鬧鐘,現在算是不用了。 索性翻身下床,讓辛苦工作了一夜的冷氣「下崗」,也算小省電費。 當然,嘴裡咕噥的還是那句話────台北怎麼越來越熱?才五月初不是嗎? 刷的拉開了分隔小客廳和房間內外的紙門,赤腳就往浴室去。 如果說,剛剛下床時的那點清醒叫做「意志力」或「煩躁」使然的話,那當她經歷過洗臉臺上那管「特清涼」牙膏進嘴裡繞上一圈又吐出來之後,整個人就真是像給扔進冰窖裡涮過又出來一般,從頭到腳,醒透了。
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她開始練習笑容和覆誦經驗所得的「面試心經」。 「是的,我是XX大學XX系畢業的,對,前年。」 「有的,我在學校的圖書館工讀,畢業後到補習班當招生人員,對,那是在南部。」 「到台北之後先是在市立圖書館,噯,計時工作人員,接著在XX公司當助理。」 「打字一分鐘30個字,是的,「OFFICE」都會────喔!────PhotoShop和Illustrator還在學......」 「我希望能在三年後升任基層幹部─────────」 「當然───是的───待遇依公司規定───」
她想像著,面試的「主考官」會問些甚麼。 年近三十,不再是職場上的「新鮮人」──────起碼在一般人眼裡。 沒有人會管妳是中斷幾年才又進學校又出社會的。 一般女性,到了這年紀,都是工作幾年的老鳥了──────以大學畢業生來說。 至於工讀經驗──────沒有一年以上的,還是別說出來現醜的好,省得給資方一個話柄,說是「沒定性」、「對企業忠誠度不夠」。 這是經驗。 冷冷扯了扯嘴角,再盯了鏡裡的自己一句。
抓了梳妝台前那隻木質大梳子,左右手開始分工合作。 左手按著天靈蓋,右手拿著木梳自天靈蓋上往下扯。 當然,途中少不了遇見打結之類的障礙,但仍然直抝著往髮尾扯將下去。 頭髮很重要的。 那個公司會要個有著一頭糾結亂髮的員工? 光想著這一點,就沒什麼好喊痛的了。 按、拉、扯了好半天才把自己的齊肩長髮梳通。 是的,每個人都說,「妳把頭髮放下來,比較好看。」 只是,當她想起屋外的太陽,再掂掂這頭長髮可能的頸後保溫效應之後,還是伸手取了髮夾和髮束,做好梳馬尾的基本動作。
接著打開一瓶三十元的髮膠,拿俗稱「一線天」的細齒髮梳,挖出一大塊凝膠狀的物質,厚厚一層就往髮上擦抹起來,帶著點恨意似的。 從小就是卷髮,頭髮又細,因此老是那麼毛絨絨似的不說,只要稍為忙了點,那頭髮就會像八百年沒梳理過似的,亂成一片。 國中時期就這樣被導師嘲諷為「日本武士」,恨得她當晚就剪了個比男生還短的頭髮,(當時不能抹髮膠)心裡暗暗立誓,不再讓這頭髮害自己被恥笑。 抹了髮膠,再拿吹風機定了型,在鏡前左右擺頭一回,確定頭髮已經通通都降服了,這才放心的走出浴室。
走出浴室,接著就該換衣服了。 快手快腳剝下睡衣的前排扣,接著扯下褲腰,跨出褲頭。 混身上下只剩一條前兩天跟男友從大賣場買回來的T字褲。 中央部位細細一條,兩側芳草萋萋,沒修剪過也能自成三角洲。 就可惜肚皮大了些。 實在胖壞了,這麼想道。 忙打開租屋時「附贈」的大衣櫥,拖開橫躺的大抽屜,抽出一條束褲套上,敉平了那刺眼的小腹後,才又忙著從衣櫥裡挑撿「面試服」。 衣櫥十分高大,幾乎要頂上了天花板。 用衣架掛著的是四季外出服,折疊的都屬家居服──────雖然她獨自一人在家時,都只穿著睡衣。 翻出一件絲質長褲,深黑色,褲腳繡枝紅梅,算得上雅緻。 寬褲頭、闊腳筒,挺適合這一兩年來發麵似胖起來的她。 五分埔幾百塊錢買的,見過的都誇物超所值。 把西洋梨似的下半身全掩住了,不像破了六十公斤。
在家失業的越久,似乎就越胖大的叫人想自藏卻隱不住。 兩年來,工作斷斷續續,日常起居都靠男友資助,日子是很順遂────── 比起過往的那計算每一塊錢的十多年來說。 男友是支持她在家的,說是沒工作,就寫作。 只是,一兩年寫將下來,也不見自己有些什麼成果。 只剩下一個個檔案石頭似的堆在個人電腦裡,體重一公斤一公斤往上跳。 有時一彎腰見了自己的肚皮,就像挨了一耳光般,只覺辣辣的可恥。 口裡雖然常說,胖有啥了不起?可當見到同學、親朋戚友一個個亂跟得上潮流似的骨感著時,那還真像鬥敗的公雞似的,屌不起。
想到這兒,就又想起上回到同學公司面識的的那回。 在小小的三坪辦公室裡,她再一次發現連友誼都可能會被肥胖和失業弄傷。 「我無法忍受妳居然胖到破六十公斤這回事───如果妳想要找到工作───就算妳想當個作家好了,妳看過那個女作家看起來是個胖子的嗎?妳連口腹之慾都不能自制,妳能讓人家相信妳會自我管理嗎?」 說著,她那畢業後的一帆風順、比她這插大降轉生年輕四歲的「學姐」,邊用她那隻細細瘦瘦保養得宜、塗了好像是最近蠻紅(聽說很貴)的A牌亮紫色指甲油的白嫩右手中指,在辦公桌上敲了敲,「而且,妳還是一點社會性也沒有,都幾歲的人了───上次還穿著拖鞋牛仔褲就來找我?妳知不知道我的同事們都怎麼對我說妳?妳讓我很沒面子妳知道嗎────」 她忘記自己回答了些什麼,只記得花了很大的力氣控制臉上的表情。 「妳該明白我的難處────其實,我老實告訴妳也沒差────我們這次見面其實也不算面試,因為妳的履歷早就被我刷掉了────」 學姐說完這句話後,站了起來,「看在咱們交情的份上,為了妳好,我得教教妳怎麼做人,免得妳往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這讓她走出辦公室後好久,還一直覺得,自己胖大蠢笨已極。 後來,她就不再填寫真正的體重──────那怕她是不是還在60公斤以上。 (當然,她絕對做過減肥跟運動、甚至以近乎斷食的手段來「對付」體重。 無奈的是,那一身的肉,總是不離不棄、至死方休的跟著她────)
回過身去,她持續在衣櫥裡翻找。 總算選定了一件大一些的銀灰色上衣,和黑絲質褲配成了一套。 站到鏡前一比,是顯得瘦多了。 越顯得瘦,越有自信────業界是不用胖子的。 三下五除二,把衣服穿戴妥了,看起來是真有那麼點上班族味道了。 不像沒工作───也不想再沒工作了。
真是厭惡透了那種每次人家一開口寒喧,「您在哪兒高就?」時,都得回答 (還理不直氣不壯的)「我在家裡寫小說。」 更恨接下來的那一句,「啊!作家啊?────妳出了幾本書?」 在發現一本也沒有的情況之後,兩人的神情都很難沒有一點尷尬。 尷尬還不是最叫人難過的事。 而是在這個工商業發達的男女平等社會裡,沒有工作而又能活得像個人的「女性」,是不被允許的。 「好手好腳就該工作!」 「靠人人倒,靠自己最好!」 「當米虫?哼!那天妳男人不要妳了,看妳怎麼辦?」 「女人啊!可千萬別當男人的絆腳石喔────」 一刀刀飛來,沒工作就沒人權似的,誰都高自己一等,要打要罵都成。 只是,卻沒想過,誰喜歡總是重覆把自己像攤豬肉似的,晾在「主考官」面前,千篇一律的填大同小異的表格、反覆寫姓名年齡最高學歷家庭狀況? 或者交一份各公司幾乎通用的履歷? 最後再來一次熱血青年似的自我介紹? 最後再回家等那可能永遠不會來的電話? 讓自己的「職業CD」一直唱「求職曲」?
衣服穿戴妥當,剩下最後一樣勤前作業。 上「淡」妝,請注意,雖是淡妝,可也是樁工程。 根據她那位發表「就算女作家也沒有胖子」高論的「學姐」,在那天給她上的「社會學實習課」中的內容中,十分絕然的這麼說過──── 「人啊,都重外表,而一個女人呢,重外表等於重視自己──── 而根據日本的上班女性的調查顯示,化淡妝的、外表光鮮的女性,比較值得讓人親近與信任,被雇用的機率比不化妝的,高50%以上。 而這淡妝呢,雖然猛然看起來好像只畫了眉和口紅,可是呢,要是皮膚不好,吃不住妝,那可就像斑駁的牆似的,叫人倒胃了。 所以,要天天保養,要讓自己的臉吃的住妝。 上妝時更得乳液化妝水隔離霜粉底,一層層抹上。 再畫眉上粉色系眼影腮紅(淡的幾乎看不見才追得上流行的自然風),再上口紅。 這才會看起來『有精神』。 ─────尤其是口紅,那是上班族女性的『禮貌』───懂嗎?禮.貌!」
這讓本來就不愛上妝────尤其是塗口紅的她,在這一關又給教訓了一回。
「所以,在這個拿彩妝做女人的年代,口紅叫做女性的禮貌,而要想在工作場合出入,就非得要有禮貌不可。 所以,工作等於禮貌,禮貌等於口紅,所以,要工作就得塗口紅。 因.此──不管本來的唇色有多鮮麗,要是不塗口紅,就少了一份亮彩;少了這份亮彩,就少了一分精神;少了這一分精神,就等於宣告自己少了一份對工作的熱情! 妳要是老板,妳會要一個對工作沒熱情的員工嗎?啊?.......」
一大串論點還沒聽完,她已投降,此後每逢面試,必然抹上了全套彩妝。 ───雖然不懂為何到此刻還找不到工作..... ───雖然有時覺得,活像唱戲開臉似的.......
「妳好,陳XX小姐是嗎?────妳說妳是XX大學畢業的?」 「喔!妳是XX系的啊?」 「之前只有這些工作經驗嗎?」 「打字一分鐘幾個字?」 「會不會OFFICE?POWERPOINT?EXCEL?ACCESS? PhotoShop?Illustrator?」 「妳希望的待遇是多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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