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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07 17:09:41瀏覽2376|回應0|推薦3 | |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它沉沉穩穩的駐在那塊土地上,像一方紙鎮。美麗凝重,並且深情地壓住這張紙,使我們可以在這張紙上寫屬於我們的歷史。 有時是在市聲沸天,市壓瀰地的臺北街頭,有時是在擁擠而又落寞的公共汽車站,有時是在異國旅舍中憑窗而望,有時是在扼腕奮臂,撫胸欲狂的大痛之際,我總會想起那座山。 或者在眼中,或者在胸中,是中國人,就從心裏想要一座山。 孔子需一座泰山,讓他發現天之之小。 辛稼軒需要一座嫵媚的青山,讓他感到自己跟山相像的「情與貌」。 是中國人,就有權利向上帝要一座山。 我要的那一座山叫拉拉山。 山跟山都拉起手來了 「拉拉是泰雅爾話嗎?」我問胡,那個泰雅爾司機。 「是的。」 「拉拉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他抓了一陣頭,忽然又高興地說:「哦,大概是因為這裏也是山,那裏也是山,山跟山都拉起手來了,所以就叫拉拉山啦!」 他怎麼會想起來用國語的字來解釋泰雅爾的發音的?但我不得不喜歡這種詩人式的解釋,一點也不假,他話剛說完,我抬頭一望,只見活鮮鮮的青色一刷刷地刷到人眼裏來,山頭跟山頭正手拉著手,圍成一個美麗的圈子。 風景是有性格的 十一月,天氣一逕地晴著,薄涼,但一逕地晴著,天氣太好的時候我總是不安,看好風好日這樣日復一日地好下去,我說不上來地焦急。 我決心要到山裏去一趟,一個人。 說得更清楚些,一個人,一個成年的女人,活得很興頭的一個女人,既不逃避什麼,也不為了出「散心」——恐怕反而是出來「收心」,收她散在四方的心。 一個人,帶一塊麵包,幾隻黃橙,去朝山謁水。 有的風景的存在幾乎是專為了嚇人,如大峽谷,它讓你猝然發覺自己渺如微塵的身世。 有些風景又令人惆悵,如小橋流水,(也許還加上一株垂柳,以及模糊的雞犬聲)它讓你發覺,本來該走得進去的世界,卻不知為什麼竟走不進去。 有些風景極安全,它不猛觸你,它不騷擾你,像羅馬街頭的噴泉,它只是風景,它只供你拍照。 但我要的是一處讓我怦然驚動的風景,像寶玉初見黛玉,不見眉眼,不見肌膚,只神情恍惚地說: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他又解釋道:「雖沒見過,卻看著面善,心裏倒像是遠別重逢的一般。」 我要的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山水——不管是在王維的詩裏初識的,在柳宗元的永州八記裏遇到過的,在石濤的水墨裏咀灂而成了癮的,或在魂裏夢裏點點滴滴一石一木蘊積而有了情的。 我要的一種風景是我可以看它也可以被它看的那種。我要一片「此山即我,我即此山,此水如我,我如此水」的熟悉世界。 有沒有一種山水是可以與我輾轉互相注釋的?有沒有一種山水是可以與我互相印證的? 包裝紙 像歌劇的序曲,車行一路都是山,小規模的,你感到一段隱約的主旋律就要出現了。 忽然,摩托車經過,有人在後座載滿了芋葉子,一張密疊著一張,橫的疊了五尺,高的約四尺,遠看是巍巍然一塊綠玉。想起余光中的詩—— 那就折一張闊些的荷葉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夾在唐詩裏 扁扁的,像壓過的相思 臺灣荷葉不多,但滿山都是闊大的野芋葉,心形,綠得叫人喘不過氣來,真是一種奇怪的葉子。曾經,我們的市場上芭蕉葉可以包一方豆腐,野芋葉可以包一片豬肉——那種包裝紙真豪華。 一路上居然陸續看見許多載運野芋葉子的摩托車,明天市場上會出現多少美麗的包裝紙啊! 肅然 山色愈來愈矜詩,秋色愈來愈透明,我開始正襟危坐,如果米顛為一塊石頭而免冠下拜,那麼,我該如何面對疊石萬千的山呢? 車子往上升,太陽往下掉,金碧的夕暉在大片山坡上徘徊顧卻,不知該留下來依屬山,還是追上去殉落日。 和黃昏一起,我到了復興。 它在那裏綠著 小徑的盡頭,在蘆葦的缺口處,可以俯看大漢溪。 溪極綠。 暮色漸漸深了,奇怪的是溪水的綠色頑強的裂開暮色,堅持地維護著自己的色調。 天全黑了,我驚訝地發現那道綠,仍舊虎虎有力地在流,在黑暗裏我閉了眼都能看得見。或見或不見,我知道它在那裏綠著。 賞梅,於梅花未著時 庭中有梅,大約一百本。 「花期遠有三、四十天。」山莊裏的人這樣告訴我,雖然已是已涼未寒的天氣。 梅葉已凋盡,梅花尚未剪裁,我只能佇立細賞梅樹清奇磊落的骨格。 梅骨是極深的土褐色,和岩石同色。更像岩石的是,梅骨上也佈滿蒼苔的斑點,它甚至有岩石的粗糙風霜、岩石的裂痕、岩石的蒼老嶙峋。梅的枝枝柯柯交抱成一把,竟是抽成線狀的岩石。 不可想像的是,這樣寂然不動的岩石裏,怎能迸出花來呢? 如何那枯瘠的皴枝中竟鎖有那樣多瑩光四射的花瓣?以及那麼多日後綠得透明的小葉子,它們此刻在那裏?為什麼獨有懷孕的花樹如此清傲蒼古?那萬千花胎怎會藏得如此秘密? 我幾乎想剖開枝子掘開地,看看那來日要在月下浮動的暗香在那裏?看看來日可以欺霜傲雪的潔白在那裏?他們必然正在齋戒沐浴,等候神聖的召喚,在某一個北風淒緊的夜裏,他們會忽然一起白給天下看。 隔著千裡,王維能回首看見故鄉綺窗下記憶中的那株寒梅。隔著三四十天的花期,我在枯皴的樹臂中預見想像中的璀璨。 於無聲處聽驚雷,於無色處見繁花,原來並不是可以的! 神秘經驗 深夜醒來我獨自走到庭中。 四下是澈底的黑,襯得滿天星子水清清的。 好久沒有領略黑色的美了。想起泰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在舞會裏,別的女孩以為她要穿紫羅蘭色的衣服,但她竟穿了一件墨黑的,項間一圈晶瑩剔亮的鑽石,風華絕代。 文明把黑夜弄髒了,黑色是一種極嬌貴的顏色,比白色更沾不得異物。 黑色裏,繁星下,大樹兀然矗立,看起來比白天更高大。 日本時代留下的那所老屋,一片瓦疊一片瓦,說不盡的滄桑。 忽然,我感到自己被桂香包圍了。 一定有一棵桂樹,我看不見,可是,當然,它是在那裏的。桂樹是一種在白天都不容易看見的樹,何況在黑如松的夜裏。如果一定要找,用鼻子應該也找得到。但,何必呢?找到桂樹並不重要,能站在桂花濃馥古典的香味裏,聽那氣息在噫吐什麼,才是重要的。 我在庭園裏繞了幾圈,又毫無錯誤地回到桂花的疆界裏,直到我的整個肺納甜馥起來。 有如一個信徒和神明之間的神秘經驗,那夜的桂花對我而言,也是一場神秘經驗。有一種花,你沒有看見,卻篤信它存在。有一種聲音,你沒有聽見,卻自知你了解。 當我去即山 我去即山,搭第一班早車。車只到巴陵(好個令人心驚的地名),要去拉拉山——神木的居所——還要走四個小時。 可蘭經裏說:「山不來即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去即山。」 可是,當我前去即山,當班車像一隻無槳無楫的舟一路盪過綠波綠濤,我一方面感到做為一個人一個動物的喜悅,可以去攀絕峰,可以去橫渡大漠,可以去鶯飛草長或窮山惡水的任何地方,但一方面也驚駭地發現,山,也來即我了。 我去即山,越過的是空間,平的空間,以及直的空間。 但山來即我,越過的是時間,從太初,它緩慢的走來,一場十萬年或百萬年的約會。 當我去即山,山早已來即我,我們終於相遇。 張愛玲談到愛情,這樣說: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人類和山的戀愛也是如此,相遇在無限的時間,交會於無限的空間,一個小小的戀情締結在那交叉點上,如一個小小鳥巢,偶築在縱橫的枝柯間。 地名 地名、人名、畫名,和一切文人雅士雖銘刻於金石,事實上卻根本不存在的樓齋亭閣都令我愕然久之。(那些圖章上的地名,既不能說它是真的,也不能說它是假的,只能說,它構思在方寸之間的心中,營築在分寸之內的玉石。) 中國人的名字恒如此慎重莊嚴。 通往巴陵的路上,無邊的煙繚霧繞中猛然跳出一個路牌讓我驚訝,那名字是: 雪霧鬧 我站起來,不相信似地張望了又張望,車上有人在睡,有的人在發呆,沒有人理會那名字,只有我暗自吃驚。唉,住在山裏的人是已經養成對美的抵抗力了,像韋應物的詩「司空見慣渾無事,斷盡蘇州刺史腸」。而我亦是脆弱的,一點點美,已經讓我承受不起了,何況這種意外蹦出來的,突發的美好。何竟在山疊山,水錯水的高絕之處,有一個這樣的名字。是一句沉實緊密的詩啊,那名字。 名字如果好得很正常,例也罷了,例如「雲霞坪」,已經好得很夠份量了,但「雪霧鬧」好得過份,讓我張皇失措,幾乎失態。 紅杏枝頭春意鬧,但那種鬧只是閨中乖女孩偶然的冶豔,但雪霧糾纏,那裏面就有了天玄地黃的大氣魄,是乾坤判然分明的對立,也是乾坤的混然一體的含同。 像把一句密加圈點的詩句留在詩冊裏,我把那名字留在山顛水涯,繼續前行。 謝謝阿姨 車過高義,許多背著書包的小孩子下了車。高義國小在那上面。 在臺灣,無論走到多高的山上,你總會看見一所小學,灰水泥的牆,紅字,有一種簡單的不喧不囂的美。 小孩下車時,也不知是不是校長吩咐的,每一個都畢恭畢敬的對司機和車掌大聲地說:「謝謝阿姨!」「謝謝伯伯!」 在這種車上服務真幸福。 願那些小孩子永遠不知道付了錢就叫「顧客」,願他們永遠不知道「顧客永遠是對的」的片面道德。 是清早的第一班車,是晨霧未晞的通往教室的小徑,是剛剛開始背書包的孩子,一聲「謝謝」,太陽靄然地升起來。 山水的巨帙 峰迴路轉,時而是左眼讀水,右眼閱山,時而是左眼披覽一頁頁的山,時而是右眼圈點一行行的水——山水的巨帙是如此觀之不盡。 做為高山路線上的一個車掌必然很怡悅吧?早晨,看東山的影子如何去覆罩西山,黃昏的收班車則看回過頭來的影子從西山覆罩東山。山徑只是無限的整體大片上的一條細線,車子則是千迴百折的線上的一個小點。但其間亦自是一段小小的人生,也充滿了大千世界的種種觀照。 不管車往那裏走,奇怪的是梯田的階層總能跟上來,中國人真是不可思議,他們硬是把峰壑當平地來耕作。 我想送梯田一個名字——「層層香」,說得更清楚點,是層層稻香,層層汗水的芬芳。 巴陵是公路局車站的終點。 像一切的大巴士的山線終站,那其間有著說不出來的小小繁華和小小的寂寞——一間客棧,一間救國團的山莊,一家兼賣肉絲麵和豬頭肉的票亭,幾家山產店,幾家人家,一片有意無意的小花圃,車來時,揚起一陣沙塵,然後沉寂。 公車的終點站是計程車的起點,要往巴陵還有三小時的腳程,我訂了一輛車,司機是 山裏的計程車其實是不計程的,連計程表也省得裝了。開山路,車子耗損大,通常是一個人或好些人合包一輛車。價錢當然比計程貴,但坐車當然比坐滑竿坐轎子人道多了,我喜歡看見別人和我平起坐。 我坐在前座,和駕駛一起,文明社會的禮節到這裏是不必講求了,我選擇前座是因為它既便於談話,又便於看山看水。 車雖是我一人包的,但一路上他老是停下載人,一會是從小路上衝來的小孩——那是他家老五,一會又搭乘一位做活的女工,有時他又熱心的大叫: 「喂,我來幫你帶菜!」 許多人上車又下車,許多東西搬上又搬下,看他連問都不問一聲就理直氣壯的載人載貨,我覺得很高興。 「這是我家!」他說著,跳下車,大聲跟他太太說話。 天!漂亮的西式平房。 他告訴我那裏是他正在興蓋的旅捨,他告訴我他們的土地值三萬一坪,他告訴我山坡上那一片是水蜜桃,那一片是蘋果……。 「要是你四月來,蘋果花開,哼!……」 這人說話老是讓我想起現代詩。 「我們山地人不喝開水的——山裏的水拿起來就喝!」 「呶,這種草叫『嗯桑』,我們從前吃了生肉要是肚子痛就吃它。」 「停車,停車。」這一次是我自己叫停的,我仔細端詳了那種草,鋸齒邊的尖葉,滿山遍野都是,從一尺到一人高,頂端開著隱藏的小黃花,聞起來極清香。 我摘了一把,並且撕一片像中指大小的葉子開始咀嚼,老天!真苦得要死,但我狠下心至少也得吃下那一片,我總共花了三個半小時,才吃完那一片葉子。 「那是芙蓉花嗎?」 我種過一種芙蓉花,初綻時是白的,開著開著就變成了粉的,最後變成淒豔的紅。 我覺得路旁那些應該是野生的芙蓉。 「山裏花那麼多,誰曉得?」 車子在凹凹凸凸的路上,往前蹦著。我不討厭這種路——因為太討厭被平直光滑的大道把你一路輸送到風景站的無聊。 當年孔丘乘車,遇人就「憑車而軾」,我一路行去,也無限歡欣的同所有的花,所有的蝶,所有的鳥以及不知名的蔓生在地上的漿果而行「車上致敬禮」。 「到這裏為止,車子開不過去了,」司機說:「下午我來接你。」 山水的聖諭 我終於獨自一人了。 獨自一人來面領山水的聖諭。 一片大地能昂起幾座山?一座山能湧出多少樹?一棵樹裏能秘藏多少鳥?一聲鳥鳴能婉傾洩多少天機? 鳥聲真是一種奇怪的音樂——鳥愈叫,山愈幽深寂靜。 流雲匆匆從樹隙穿過——雲是山的使者吧——我竟是閒雲的一個。 「喂!」我坐在樹下,叫住雲,學當年孔子,叫趨庭而過的鯉,並且愉快地問他,「你學了詩沒有?」 並不渴,在十一月山間的新涼中,但每看到山泉我仍然忍不住停下來喝一口。雨後初晴的早晨,山中轟轟然全是水聲,插手入寒泉,只覺自己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壺。而人世在那裏?當我一插手之際,紅塵中幾人生了?幾人死了?幾人灰情滅慾大澈大悟了? 剪水為衣,搏山為缽,山水的衣缽可授之何人?叩山為鐘鳴,撫水成琴絃,山水的清音誰是知者?山是千繞百折的璇璣圖,水是逆流而讀或順流而讀都美麗的迴文詩,山水的詩情誰來領管? 俯視腳下的深澗,浪花翻湧,一直,我以為浪是水的一種偶然,一種偶然攪起的激情。但行到此處,我忽然竟發現不然,應該說水是浪的一種偶然,平流的水是浪花偶而憩息時的寧靜。 同樣是島,同樣有山,不知為什麼,香港的山裏沒有這份雲來霧往,朝煙夕嵐以及千層山萬時水的故國韻味。香港沒有極高的山,極巨的神木。香港的景也不能說不好,只是一覽無遺,但然令人不習慣。 對一個中國人而言,煙嵐是山的呼吸,而拉拉山,此刻正在徐舒的深呼吸。 在 小的時候老師點名,我們一一舉手說: 「在!」 當我來到拉拉山,山在。 當我訪水,水在。 還有,萬物皆在,還有,歲月也在。 轉過一個彎,神木便在那裏,在海拔一千八百公尺的地方,在拉拉山與塔曼山之間,以它五十四公尺的身高,面對不滿的五呎四吋的我。 他在,我在,我們彼此對望著。 想起剛才在路上我曾問司機。 「都說神木是一個教授發現的,他沒有發現以前你們知道不知道?」 「哈,我們早就知道啦,從做小孩子就知道,大家都知道的嘛!它早就在那裏了!」 被發現,或不被發現,被命名,或不被命名,被一個泰雅族的山地小孩知道,或被森林系的教授知道,它反正在那裏。 心情又激動又平靜,激動,因為它超乎想像的巨大莊嚴。平靜,是因為覺得它理該如此,它理該如此妥貼地拔地擎天。它理該如此是一座倒生的悲翠,需要用仰角去挖掘。 路旁釘著幾張原木椅子,長滿了蘚苔,野蕨從木板裂開的瘢目間冒生出來,是誰坐在這張椅子上把它坐出一片苔痕?是那叫做「時間」的過客嗎? 再往前,是更高的一株神木叫復興二號。 再走,仍有神木,再走,還有。這裏是神木家族的聚居之處。 十一點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陽光炙人的,我躺在復興二號下面,想起唐人的傳奇,虯髯客不帶一絲邪念臥看紅拂女梳垂地的長髮,那景象真華麗。我此刻也臥看大樹在風中梳著那滿頭青絲,所不同的是,我也是華髮綠鬢,跟巨木相向蒼翠。 人行到復興一號下面,忽然有些悲愴,這是胸腔最闊大的一棵,直立在空無憑依的小山坡上,似乎被雷殛過,有些地方劈剖開來,老幹枯乾蒼古,分叉部份卻活著。 怎麼會有一棵樹同時包括死之深沉和生之愉悅! 那樹多像中國! 中國?我是到山裏來看神木的,還是來看中國的? 坐在樹根上,驚看枕月衾雲的眾枝柯,忽然,一滴水,棒喝似地打到頭上。那枝柯間也有漢武帝所喜歡的承露盤嗎? 真的,我問我自己,為什麼要來看神木呢?對生計而言,神木當然不及番石榴樹,而番石榴,又不及稻子麥子。 我們要稻子,要麥子,要番石榴,可是,令我們驚訝的是我們的確也想要一棵或很多棵神木。 我們要一個形象來把我們自己畫給自己看,我們需要一則神話來把我們自己說給自己聽:千年不移的真摯深情,閱盡風霜的泰然莊矜,接受一個傷痕便另拓一片蒼翠的無限生機,人不知而不慍的怡然自足。 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適者 聽慣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使人不覺被繃緊了,彷彿自己正介於適者與不適者之間,又好像適於生存者的名單即將宣佈了,我們連自己生存下去的權利都開始懷疑起來了。 但在山中,每一種生物都尊嚴的活著,巨大悠久如神木,神奇尊貴如靈芝,微小如陰暗岩石上恰似芝麻點大的菌子,美如鳳尾蝶,醜如小蜥蝪,古怪如金狗毛,卑弱如匍伏結根的蔓草,以及種種不知名的萬類萬品,生命是如此仁慈公平。 甚至連沒有生命的,也和諧地存在著,土有土的高貴,石有石的尊嚴,倒地而死無人憑弔的樹屍也縱容菌子、蕨草、蘚苔和木耳爬得它一身,你不由覺得那樹屍竟也是另一種大地,它因容納異己而在那些小東西身上又青青翠翠地再活了起來。 生命是有充分的餘裕的。 在山中,每一種存在的都是適者。 忽然,我聽到人聲,胡先生來接我了。 「就在那上面,」他指著頭上的岩突叫著,「我爸爸打過三隻熊!」 我有點生氣,怎麼不早講?他大概怕嚇著我,其實,我如果事先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條大黑熊出沒的路,一定要興奮十倍。可惜了! 「熊肉好不好吃?」 「不好吃,太肥了。」他順手摘了一把野草,又順手扔了,他對逝去的歲月並不留戀,他真正掛心的是他的車,他的孩子,他計劃中的旅館。 山風跟我說了一天,野水跟我聊了一天,我累了。回來的公路局車上安份地憑窗俯看極深極深的山澗,心裏盤算著要到何方借一隻長瓢,也許長如杓子星座的長瓢,並且舀起一瓢清清冽冽的泉水。 有人在山跟山之間扯起吊索吊竹子,我有點喜歡做那竹子。 回到復興,復興在四山之間,四山在金雲的合抱中。 水程 清晨,我沿復興山莊旁邊的小路往吊橋走去。 吊橋懸在兩山之間,不著天,不巴地,不連水——吊僑真美。走吊橋時我簡直有一種走索人的快樂,山色在眼,風聲在耳,而一身繫命於天地間游絲一般鐵索間。 多麼好! 我下了吊橋,走向渡頭,舟子未來,一個農婦在田間澆豌豆,豌豆花是淡紫的,很細緻美麗。 打穀機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我感動著,那是一種現代的春米之歌。 我要等一條船沿水路帶我經阿姆坪到石門,我坐在石頭上等著。 烏鴉在山岩上直嗄嗄的叫著,記得有一年香港碰到王星磊導演的助手,他沒頭沒腦的問我: 「臺灣有沒有烏鴉?」 他們後來到印度去弄了烏鴉。 我沒有想到在山裏竟有那麼多烏鴉。烏鴉的聲音平直低啞,絲毫不婉轉流利,牠只會簡單直接地叫一聲: 「嗄——」 但細細品味,倒也有一番直抒胸臆的悲痛,好像要說的太多,愴惶到極點反而只剩一聲長噫了! 烏鴉的羽翅純黑碩大,華貴耀眼。 船來了,但乘客只我一人,船夫定定的坐在船頭等人。 我坐在船尾,負責邀和風,邀麗日,邀偶過的一片雲影,以及夾岸的綠煙。 沒有別人來,那船夫仍坐著。兩個小時過去了。 我覺得我邀到的客人已夠多了,滿船都是,就付足了大夥兒的船資,促他開船。他終於答應了。 山從四面疊過來,一重一重地,簡直是綠色的花瓣——不是單瓣的那一種,而是重瓣的那一種——人行水中,忽然就有了花蕊的感覺,那種柔和的,生長著的花蕊,你感到自己的尊嚴和芬芳,你竟覺得自己就是張橫渠所說的可以「為天地立心」的那個人。 不是天地需要我們去為之立心,而是由於天地的仁慈,他俯身將我們抱起,而且剛剛好放在心坎的那個位置上。山水是花,天地是更大的花,我們遂挺然成花蕊。 回首群山,好一塊沉實的紙鎮,我們會珍惜的,我們會在這張紙上寫下屬於我們的歷史。 後記: 一、常常,我仍想起那座山。 二、冬天,我再去復興山莊,狠狠地看一天的梅花。 三、夏天,在一次出國旅行之前,我又去了一次拉拉山,吃了些水密桃,以及山壁上傾下來的不花錢的紅草莓。夏天比秋天好的是綠苔上長滿十字形的小紫花,但夏天遊人多些,算來秋天比夏天多了整整一座空山。 選自《你還沒有愛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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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