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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2/17 21:04:03瀏覽643|回應0|推薦5
沒人寫信給爺爺
田威寧  (20051217)



一封封信呼喚的究竟是親情抑或金銀?昂貴的點滴維繫著一個老榮民,繫個人的歷史於不墜。一封封信總能立體化為爺爺的空間,讓當初那個吵著要吃三鮮餃子的小伙子浮出歷史地表。那邊的人真的珍惜近半世紀沒見的「台灣親戚」?是,也不是。

行動不便之後,爺爺的笑容也隨著健康一起隱沒,整個人變矮了,爺爺的天也變矮了。那邊來的信,卻總能撥動白透的炭使之發出一抹紅光。

民國七十六年的返鄉探親讓爺爺回到闊別三十八年的老家。夢中出現千百次畫面實際上演時,半生戎馬的爺爺卻緊張到手心額角都出汗;就像拼命做完參考書的題目後,考卷發下來還是不會寫。在那裡過了「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爺爺「應當是快樂的」。然而爺爺回來後,似乎進入了冬眠,食量與表情皆少,話與畫銳減。

從那邊回來後,常常感覺爺爺惘惘的。本來視力極好的他水晶體卻突然變混濁,當時以為只是遲來的老人病,但現在回想起也許是他成為牛的第一步。

那邊來的信勤快而規律,像是每週一次的連續劇。信的內容也具備所有連續劇該有的張力與橋段;也像是寫得好的章回小說,看似龐雜卻主線清晰:每個親戚輪流生病且都一定要住院開刀。爺爺半年一領的退休俸到頭來一毛不剩,箇中原因即使是當時年幼的我也早已明白的了。明白人做糊塗事如果不能以理性解釋,那就只能以血比水濃來詮釋(可惜到頭來竟是錢比血濃)。無法孝養雙親的遺憾,因自己加入國民黨使弟妹被打成黑五類的內咎……,那是女媧也填不滿的裂縫。好在無價的親情有時可用有價的方式衡量,那真是簡單多了。照顧老父老母一輩子──北京市中心的一棟新房子;被連累而成為黑五類──每個人的醫藥費以及兒孫負笈他鄉的學費。持續通信像是持續打點滴,對爺爺而言,點滴裡裝的是血,非此不足以維持生命跡象。

一封信變成一瓶點滴

郵差總是在下午三點半送信來,但爺爺必定留待第二天起床後看,黃昏時回信。雙方以一種不急不徐且相應於心的節奏魚雁往返著。幼年的我總看到魚和雁和空中以一種詭異的姿態移動著,那邊來的是雁,爺爺這邊去的是魚。雁來回的是同一隻,帶著使命必達的自信神情;而每次帶回的魚的都是新的,肥美而一副從容赴義的姿態。爺爺沒有活在他的想像中國,我想他只是想擁有一份悲傷的權利,如果連認真的悲傷都得瞻前顧後,當初扛砲彈的小伙子將徹底否定自己。那是一種無法化約的需要,太清楚又太模糊。

當一封信變成一瓶點滴,沒有人忍心把管子拔掉。奇怪的是,這點滴打得爺爺越來越虛弱,到後來簡直瘦得不像話。

那邊寄來的信,一筆一劃有稜有角,娓娓述說著對爺爺來說空白的四十年。我非常喜歡看,畢竟我最大的嗜好就是看小說。來信幾乎是循著固定的公式寫成的,套語一堆,卻仍可推陳出新撩撥讀者,但大致仍不脫起承轉合四段寫法。天氣是永遠的開場白,天氣轉涼了太陽出來了瀋陽零下幾度了棉襖拿出來了。接續的是太感謝爺爺的關懷,匯款單已收到,發信人身體狀況多糟住的環境多壞子女如何沒出息但請爺爺千萬不要掛念;筆鋒一轉則是讚揚爺爺世間少有「金子般的心腸」、軍人出身稀世的的好體魄一定能長命百歲,並請爺爺向這邊的親戚問好。結尾則是隨信說明附贈了幾套郵票以及剪報的內容,然後表示多麼想念爺爺,請爺爺一定得再回家一趟敘敘舊談談心。

爺爺寫信習慣用一種沒有邊框也沒有任何格子線條的白紙,摸起來厚而粗;爺爺寫好後對折再對折的聲音不知為何總令我一陣神往。我喜歡聽爺爺寫字的沙沙聲,總像在召喚時間的流,專心的神情寂靜的氛圍,彷彿在進行一場降靈術。有一天我發現當沙沙聲突然停止時,寂靜竟是如此巨大而壓迫,爺爺垂著的頭看來重極了。第一次意識到爺爺的頭太重那天,窗外的蟬聲震耳欲聾,以致於日後我只要一聽到蟬聲就下意識想到爺爺。那蟬聲,重極了!

最後十年活在反芻中

爺爺的回信永遠是不及格的作文,文不對題就算了,還龍飛鳳舞極難辨認。事實上,雙方各講各的。爺爺會在信封上註明來信日與收到日。爺爺過去之後我在遺物中發現一些爺爺寫好卻未寄出的信。眼淚暈開的字跡猶如一朵朵雛菊,姿態各異卻全展演出蒼涼。不知是什麼時候寫的因為爺爺從未在我面前哭過。爺爺過世前幾天的下午,一如往常爺爺寫著信,我坐在旁邊一邊聽著沙沙聲一邊看書;正當我開始感覺壓迫,卻看到爺爺望著窗外的薄暮,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這幾年,我老夢見我變成一頭牛。」如果佛洛依德是個可以信賴的傢伙,那我想爺爺最後十年的確是活在反芻中。

直到現在,我仍在想著究竟爺爺是如何看待他的返鄉之旅以及持續十年的通信?他沒說,我也從沒問。爺爺是這樣的人,當他想說什麼,他就會說了。一封封信呼喚的究竟是親情抑或金銀?昂貴的點滴維繫著一個老榮民,繫個人的歷史於不墜。一封封信總能立體化為爺爺的空間,讓當初那個吵著要吃三鮮餃子的小伙子浮出歷史地表。那邊的人真的珍惜近半世紀沒見的「台灣親戚」?是,也不是。轉彎總是帶來變化,對於爺爺,彎後的風景是否令人期待?以爺爺的個性,相信他會這樣回答:「是,也不是。」我相信爺爺刻意保持這樣的距離以便看到轉彎的幅度,因為他再也沒回去過。

爐炭終究幽幽地熄滅。去年,因著搬家整理東西的緣故,我在爺爺房間的一口斑駁箱子裡找到長方形的盒子,打開是撲鼻的檀香以及一張泛黃發霉的照片;照片裡是位梳著包頭眼睛彎成新月的婦人,懷裡靠著一個小男孩,跟我爸小學時代的照片像極了。照片下躺著一封信,信封是爺爺的字跡:收到日68年7月21日。打開看是一封跟照片一樣黃的信,方方整整地對折再對折,拿起時感覺軟爛如一塊布。信的內容非常平淡,一位母親的絮絮叼叼;但照片中的小男生動了起來,在母親懷裡撒嬌著,頭髮被母親撥得好亂。找出爺爺當天的日記,知道那是爺爺的母親最初也是最後的一封信。那口箱子從此擺在我的床邊。

好多年了,我不再聽見沉在時間之流的沙沙聲,卻一直聞到悠悠的檀香。不過,糟糕的是,我被制約了。每到星期一下午三點半,總會想去開信箱,然後,才驚覺,沒人寫信給爺爺。(「榮民與外省族群家書」徵文,由外省臺灣人協會、退輔會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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