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涼風輕輕拂過，陽光也柔柔的輕吻面頰，散步在一片綠意盎然的山草間，心是平靜的，有如一面澄澈的湖水與天對映著。而天空悠悠的浮雲，捲起一簾深情的詩意，唱著一方的天地，是偶然相會互放的光亮。

山亭佇立在風中的孤寂，卻有鳥兒與之對應，是古人筆下的詩境，是畫家憑添幾許的空靈，是旅人閒憩的憑弔，也是我日日流連於此，屏棄塵埃的所在。今天我依然來到這座山亭，坐在平常所坐的位子。

坐在我旁邊的老先生氣呼呼的，也不知是何原由，或許是昨夜的氣仍未消，一併帶到這座山裡來。說也奇怪平常的他，恭謙有禮，慈眉善目，從不與人結怨，卻因他的氣，使得原本寧靜、清新的空氣，籠罩著一股煙霧彈，稍一不慎，就有可能爆得粉身碎骨，也因這樣的氣氛使我坐立不安，心神不寧。

一切的生命在流變著，一切的無常在轉換著。我靜靜的觀想山亭裡的空氣，原本是恬靜、和諧的，誰都不忍心打破它的寧謐，如今卻因老先生的憤憤不平，也使我感染到這空氣中瀰漫的煙硝味。我想著：我們是否容易善感，而受周遭的氛圍所影響。跟在寂寞人的身邊，就會被寂寞所籠罩，跟在憂鬱的人身邊，就會跟著憂慮而難安，跟在落淚人的身邊就會跟著傷感，只要用心的觀照不難察覺這樣的氣息。

老先生從昨夜氣到現在，也沒說是為何而氣，而這樣的氣卻從小小的屋內，擴散到整座山頭，飄入這座亭中來。我想：當一個人忿怒的時候，是見不到花朵在向他微笑，聞不到空氣中的芳香，當然也無視於周邊朋友和善的關心與問候了。一個讓忿怒充滿心中的人，就像子彈裡裝滿了火藥，稍一不慎，就有可能引爆自焚，傷及無辜。我們都知道百病由心生，把這種能量儲存在心裡，就會引來不幸，招來疾病，惹來更多的怨懟，所以佛說：「一念瞋心起，火燒功德林。」

記得小時候，父母常說：「囝仔人有什麼好生氣的？可以從昨晚氣到現在，真是無聊，去田裡跑一跑，看看青蛙，抓抓泥鰍，回來就好了。」，果然父母親的話是很有智慧的。每當心情不好或賭氣，跑到田裡玩泥巴，走到山上看雲霞，或跑到溪邊摸蛤蠣，很快的就會忘了什麼是生氣。長大後遇到不順心、不如意之事時，就會循著這樣的模式，當下面對，直指內心，向著大自然去。

我們都知道，再大的氣忿或怨懟，也沒有深仇大恨來的恨，更何況再大的仇恨也不該有什麼隔夜仇。我們常看到周邊一些朋友，為了一句話打死不相往來，夫妻一個意見不合，打死不說一句話，冷戰多年，甚至就此分道揚鑣。更有一些人，為了一句稀鬆平常不起眼的話語，對簿公堂，勞命傷財，只為了嘴上說的「人爭一口氣」，而這「一口氣」，不是為了功名、爭千秋，不是為了百姓謀福祉，不是為了「虎死留皮人留名」的大胸襟，只為一句意識形態的敵對及權謀，實在是令人扼腕。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我想很多人都誤解這句話的意思，或拿來亂套用，把爭一口氣當成是生氣、憤怒、怨懟與不平。他不該欺騙我，背後中傷我，明明是湖，他說是潭，爭的反目成仇，把爭一口氣擺錯位置了。更把佛的一柱清香，比喻成寺廟爭名、爭利的象徵。我想貪瞋癡慢疑重的人，什麼都可解讀成歪理，或扭曲一句話。

坐在涼亭內， 遙望滿山的芒草伴雲同飛，聽著鳥曲對著流水共鳴，再看看老先生，我想：如果是「山爭一座亭，人爭一骨氣」該有多好，是否現在人喜歡爭「一口氣」，而不喜歡爭「骨氣」，或許你要問，「骨氣」值多少錢。一座涼亭供人休憩，遮風避雨，不與山爭遼闊、爭氣勢，只是默默無語的任人坐臥。而山也無怨涼亭爭占我的胸膛，佔有我的身。山亭獨自挺立在風中、雨裡、雪迫、艷陽的無我裡，如梅花般的傲骨，不與誰爭一口氣。而山也儼如老僧入定般，「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的任運自在，十方來，十分去，何來爭一炷香。

不飲隔夜茶，不思昨日非，不留昨夜怨，不藏昨日氣，不問昨日冤，不計隔夜事，金剛經云：「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既然不可得，留它何用呢？過去總總譬如昨日死，既然已死，也都已經不見了，何苦留著昨夜氣，瀰留天地，感染春風，散播毒氣。問題是「山亭依舊對春風，怒面瞋心禍已從，老死未知碑以立，營營昨日是非膿」。不管昨夜的你是如何的氣未消、怒不平，山亭依然供人休憩，青山依舊任你行。

我問著老先生，遙指山下的千堆墳說：「老伯，過幾天清明節了，您要去祭祖嗎？您看；公所裡的人已經把墳墓的雜草修剪的乾乾淨淨，不像昨日一片荒涼與雜亂，過幾天來掃墓的家屬就方便多了。」，

老先生說：「是啊！清幽多了，我也要帶老婆小孩去掃墓。」，

我說：「我們都年紀不小了，以後也一樣躺在那裡，等著一年一次與家人的會面，萬一家人沒來，又等一年，那真是孤獨又淒涼。所以活著真好，可以天天和家人相聚，噓寒問暖，互相關照，即使偶爾口語頂撞，或意見不一，也會覺得人生是幸福美滿的。所以啊！我們應該好好珍惜活著的美好與家人相處的幸福。」，老先生聽我這麼一說似乎心有所感，嘆了一口氣說：「少年仔，你說的對，他奶奶的！我幹嘛為了昨天的一句話氣到現在，害得我老婆小孩跟著受氣，全家籠罩著一片煙硝味。」，我故作不知其事說：「我們經常見面，也算熟識，看不出你心情不好，只是表情嚴肅了點。」老先生此時已展露燦爛的笑容，如春風沐浴後的花朵，已忘卻昨夜的不快，望著山下的青墳說：「你說對了，好好珍惜現在活著的幸福與擁有親人的美滿，或許如你所說，以後搞不好連一年都見不到一次，想想自己一大把年紀了，還在跟家人、跟自己嘔氣，真是不值得啊！」

一念來去，可以晴空萬里，也可以烏雲密佈，一念之間，可以五毒藏身惑人害己，亦可十善利己又利人。瞋恨只讓自己陷於心魔的折難，怨懟只讓自己怒火攻心，是誰傷了誰？是誰怨了誰？原來是自己戕害自己的身心，別無他人。我們常為了爭一口氣，日日夜夜鯨吞、俎嚼，而忘了這世界仍有許許多多的善美，在周遭散播著芬芳。我常想：一口氣不來，就是那千堆墳的一員，既然最終是如此，又何必去爭那「一口氣」，於其爭那「一口氣」，不如爭得「一骨氣」來得有意義。

看著青山翠綠呼喚著，芬多精向你輸送著，千墳向你朝呼著，人生是美也是悟。周遭的朋友對你笑，至愛親人將你抱，人生夫復何求，何來吞不下那「一口氣」，存著隔夜又隔夜，讓你做膈、胃酸、反胃又筋軟。

和老先生相約一起下山，來到千墳塚，墳上零星的已有人先來祭拜，我們只是彼此會心的一看，相約明日山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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