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椒圖︰恨極天涯無覓處，一派傷心夢不成。

　　疏影玲瓏，竹帘透下來一縷縷的光映在水面上，如一點點跳動的星，我怯怯的伸頭頂開那竹帘的蓋子，瞪著烏溜溜的眼，看，忽的一聲異響，我一驚，又撲通一聲掉回了水中。

　　母親聞聲趕來，揭開了帘子，光，刺眼的燈光霎時覆蓋了整個水面，我怕的瑟縮在水底，不要，不要光……母親的嘆息遠的恍若在天邊︰“孩子，你還是這么膽小，你是龍子啊，真要一輩子縮在這無光的水缸底嗎？你父王……”話沒說完又是重重的一聲嘆息，我的心也是一震，“娘……對不起﹗”我在水下低低的說，聲音細如蚊吶，也不知母親聽到了沒，只見人影漸漸的遠離，帶著無限的愁緒，我的母親……

　　打記事起我就是這樣了，怕人，怕光，怕一切的東西，只有在黑暗的水底，我才覺得安然，試了多少次想改變這一切，方不負父王的威名與母親的期待，可是我做不到，無論如何做不到，恐懼如影隨形，無處不在，我怕死了這一切，只有把身體縮進自己的蚌殼中，如一個逃兵一樣窩囊野狼狽，蚌殼，我轉身看了看自己堅硬的鎧甲，龍子，多尊貴的稱號，卻有著像寄居蟹一般可笑的外形，我是什麼龍子，水底，我聽見自己如嗚咽般的笑聲……

　　我叫椒圖，我的父親，是渤海龍王瀲風，掌管著這若大的水域，威震八方，是我眼中高高在上的神，不過，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很長時間沒有見過父王了，從母親的口中知道，這兩年父王的身體是日漸的差了，也說不上是什麼病，只是日漸一日的衰弱，大夫只說也許是操勞過度，思慮過甚的緣故，看著母親憂傷的面容，我心裡很難受，可惜，我連去看一看父王的膽量都沒有。

　　母親是父王的側妃，這片海中最美麗的蚌精，按理，龍王不該娶異族女子為妻，可是世上的事情，人力不能控制的，偏偏就是這個不該，十幾年前父王巡海時驚鴻一瞥，鑄就了這段情，只是，誰也說不清這是緣還是孽，兩年後，母親生下我，一個龍不像龍蚌不像蚌的怪物，龍宮震驚，此後父王每來這驚鴻宮總是匆匆，再未留下過夜，神情中盡是無奈，對著自己最愛的女子，他卻只能用目光和語言來安撫，貴為龍宮之主，他可以得到整個天下，可是，卻得不到自己的女人。母親的眼中，化不開的愁，說不盡的怨，又能如何呢，只怪造化弄人吧，只守著我這獨子看著日月輪換，月月年年，偏我又是這么個不長進的性子。她唯一的指望，怕是也落空了吧。

　　父王漸漸的不太理政事了，海內大小的事情多數都由丞相尹荻處理，我曾經見過那個人，豐神俊朗，眉目間盡是英氣，看起來實在不像一國的丞相，倒像人間哪個大戶人間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他來過母親這裡幾次，也不說什麼，多是送些東西來，一會也就走了，然而每次他來，我都會趴到竹帘的縫隙中去看他，心裡還是有點怕的，但又和怕別的人不同，至於到底是什麼，我也說不清，然而我喜歡他來，甚至熟悉他來的腳步聲，他是那樣好看的一個人啊……

　　母親每天都會和我說一些龍宮的事情，她只是希望我能走出自己的牢籠，如同父王其他的孩子一樣，你的哥哥姐姐們，母親這么稱呼他們，龍後所生的一對雙生子，然而我很奇怪自己很少見到他們，母親笑說那是因為他們還不滿二十呢，還不能變成人形，不能到處遊玩，不過也快到他們的生辰了，到時候讓他們來玩吧。

　　一個月後，我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那一瞬間，我只想把自己深深的躲進這缸底，恨不得能從此消失不見，同樣是父王的孩子，他們兩個，美的如同這宮內最亮的明珠，最美的珊瑚，我奇怪著世界上怎么會有那麼好看的人呢，居然還是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母親的腳步聲漸漸的靠近，“來，椒圖，見見你的哥哥姐姐。”……

　　“別，別過來﹗”我叫了起來，我不要見他們，不要見那麼美好的人，我無顏見他們，然而母親卻彷彿沒有聽到我的抗議一樣，徑直走了過來，將竹帘揭開，兩張好奇的臉湊了過來，我羞憤欲死，只恨沒個藏身之處，只聽得上面一個很好聽的男孩子的聲音傳過來︰“你就是我們的弟弟椒圖嗎？我們一直想來看你呢﹗”又聽得旁邊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哥哥，為什麼弟弟的模樣跟我們不一樣呢？”我幾乎要暈過去，我不能想像他們會怎么看我，然而許久我聽得那個男孩子輕輕的說︰“弟弟和我們一樣啊，不過是因為他年齡還小，身體又不好，父王才讓他住在這么個大蚌殼裡，免得他受傷害啊﹗”什麼？我從那冰冷的殼中探出頭來，為著他的幾句話，他說什麼？我的哥哥？我一心一意的品味著哥哥的那幾句話，有生之年能聽到的最美的語言，他為我開脫解圍的謊言，說的天衣無縫。“這樣啊……”那女孩，我的姐姐，亦輕輕的感嘆著︰“父王還真疼弟弟呢。真希望弟弟也早點能變成人的樣子，就可以和我們一起玩了。”變成人？會嗎？會有那麼一天嗎？我的心在抽痛著。眼淚落入水中，同時消失…… “好了，天恩，天慈，”母親開口，濃重的鼻音。“弟弟很快就會像你們一樣的，到時候你們再一起玩，你們兩個也出來的夠久了，早點回去吧，免得你們母後擔心……”“哦﹗卿姨再見﹗”兩個聲音漸行漸遠……

　　母親轉回我身邊，“椒圖，你看到了，沒人會看不起你，你也是龍子，你同他們一樣，你為什麼不肯出來呢，難道等到你變成了人，你還要窩在這缸中嗎？”我不語，母親啊，縱然他們不以我為異類，我如何能無視自己的醜陋，在那樣美麗的人兒面前，母親啊，我最愛的母親，不要再嘆息了好嗎，你的哀愁永遠是我心上的利刃，這些年來早已割的我體無完膚，而我也知道，我的懦弱又何嘗不是凌遲你的鋼刀？
　　天恩天慈，我的哥哥姐姐，名字真好，如果他們是上天的恩慈，那麼，我是否是上天的罪孽？他們漸漸成了這驚鴻宮的常客，每次都是陪母親聊聊天然後就來找我玩，用盡了心思只想讓我抬頭看他們一眼，和他們說句話，我又何嘗不想，但我沖不開心裡的魔障，事實上從第一次見到他們我就已經接受了他們，又或者說被他們迷住了，我慢慢的知道天恩秉性敦濃，老實善良，常常要受精靈古怪的天慈的欺負，有的時候聽見他們彼此斗嘴我也會開心的笑起來，好想有一天，我能成為其中的一個，快了吧，眼見著我也快二十了，母親說那個時候我就可以變成人的模樣，那樣我就可以和他們一起了，但我還是很擔心，如果變成人我還擺脫不了這醜陋的蚌殼，我該如何自處？

　　……

　　“你跟我走﹗”

　　“我不能﹗”

　　……

　　誰？誰在吵，我從沉睡中醒來，頭疼欲裂，這時候該是午夜，我從來沒在這個時候醒來過，正想接著睡，卻聽見外面激烈的爭吵，是母親的聲音，而另一個……我小心的趴近竹帘的縫隙……

　　是尹荻﹗他站在母親的對面，神色間滿是痛苦，“為什麼？卿兒，從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愛上了你，十年，十年了，你為什麼不肯和我走﹗”“我是渤海龍王的妃子，不可能和你走﹗”母親的聲音平靜。尹荻卻大笑了起來，“是嗎？你現下和我在一起，你仍然會是渤海龍王的妃子，不，不是妃子，是皇后﹗”我心一驚，他說什麼？

　　“你說什麼？”母親不可置信的問，從我這裡卻只看到尹荻俊美的面容忽然變的有如地獄來的修羅。“瀲風死了﹗渤海已是我的天下﹗”我聽見他殘酷邪佞的宣告。母親身形一晃，跌坐在地上，我的耳邊如雷霆炸響，水，忽然涼的刺骨……

　　“你殺了他？”母親的聲音顫抖的如風中的蝴蝶，“是的，一直以來我都在他的飲食中放一種慢性的毒藥，他不能那麼快死，我還需要時間奪他的江山……”“你這個魔鬼……”母親憤恨的罵著，“魔鬼……魔鬼……”尹荻低低的重複著，忽然大笑了起來，神色已然瘋狂，“你居然說我是魔鬼，那我就讓你看看什麼是真正的魔鬼﹗”一揚手，已有侍衛進來，押了三個人，當我看清那三個人的容顏時，我的呼吸幾乎停止，是龍後，還有我的哥哥姐姐，天恩天慈，衣衫破碎，臉色驚恐，緊緊的貼在龍後的身邊，那龍後見了我母親開口便罵，全沒了往日的端莊︰“賤人，枉費我這些年對你這么好，可憐你孤單一人，一直將你當親妹妹看待，你居然聯合外人來謀害大王，你怎么做的出？”“姐姐，我沒有……”母親已是哽咽難言，尹荻回手一劍刺入了龍後的胸膛，“你居然敢罵卿兒，你是個什麼東西﹗”“你……”龍後伸手指向母親，滿眼的怨毒，就那麼倒了下去，“娘……娘……”天恩天慈掙脫了侍衛的控制撲到龍後的身體上痛哭了起來，“尹荻……”母親的聲音破碎，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不斷的顫抖，忽然我聽見尹荻大喊了一聲︰“卿兒……”然後我就看見母親輕輕的倒了下來，喉間插著她最愛的金釵，血，如蛇一般蜿蜒著向我爬過來……

　　“卿兒……卿兒……卿兒……”尹荻一聲一聲的喊著，彷彿不能相信母親居然就這么毅然決然的選擇了以死亡作為逃離他的模式，“天慈不要﹗”天恩喊著，然而已經晚了，尹荻忽然慘叫一聲，回頭，天慈，小小的天慈手裡拿著龍後的發簪，已深深的刺入了尹荻的後腰，“你害死了我娘，害死了卿姨，我要殺了你﹗”尹荻重重的一揮手，天慈被他揮了出去，狠狠的撞到了宮內的柱子上，血，好多的血，好多的血……“給我殺了這兩個孽種﹗”我聽見尹荻下令。“不﹗”我大喊，眼前一片漆黑……

　昏過去之前，我聽見有人向我走來……

　　血，好多的血，好多的血……
三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是的，我從來都沒有忘卻，當年那滿地的血，是我心裡沖不破的牢，我這一生，接觸過的只有那幾個人，都曾經是我最愛的，然而當愛的人死在愛的人手上，所有的愛只能變成解不開的仇，化不了的恨……

　　我很奇怪世上怎么會有那麼巧的事情，那慘絕的一天竟正是我變為人的日子，若非如此，恐怕我現下早在地下與母親以及天恩天慈在一起了吧，那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呢。

　　我有很多機會可以殺了尹荻，因為他對我的毫不懷疑以及深情，然而我不願，他欠下的，不是他一條人命可以還的起的，我要他所處心積慮得到的所有的一切，都不複存在，差一點，都不行。

　　東海出兵，我等了好久的機會終於來了，我不斷的密譴心腹去告訴東海那裡尹荻所製定的迎戰方法，否則渤海再怎么不濟，也不會輸的這么快，這么慘。

　　我不能讓尹荻死在別人手中，他所費心得到的江山沒了，那麼計畫的最後一步就應該是愛人的背叛，我只能按照寫定的劇本去做。

　　天慈當年的那一簪真狠，我看著尹荻的痛苦，心裡說不上什麼感覺，報應吧，他得不到的東西，永遠都得不到，然而，為什麼當他推開我的一瞬，我的心，冷的發抖？

　　尹荻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了，那些同床共枕的日子裡，他有他的輾轉，我有我的無眠，我不過是復仇棋盤上的一粒子，該怎么走，早有定數，然而，那個恨著的人，卻是我這一生中唯一可與接觸的人，他的呼吸，他的擁抱，他的味道，他的細語，我不知道該如何忘卻，他已經是我生活的全部，我如何逃離？

　　我一直都知道，他在乎到底還是我的母親，我始終是母親的替代品，他死前最後喊的名字，是卿兒，那個他愛了十年的女子，不是我這個禁臠……尹荻，我們之間，終究是個孽，混淆的陰陽，顛倒的色相，我知道，我換不來那份情……

　宮殿外一片喧囂，東海的人已經攻進來了吧，那個傳奇一樣的新王，我還真的想看看他的模樣的，原本的東海龍王只有一個女兒，招贅的這個駙馬卻遠強過其他同齡的龍子，這么短的時間內將渤海納入其版圖，除了我的協助，他本身，也該是個不平凡的人吧，我知道他們攻進來後我這個深宮禁臠只有死路一條，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當我真的看清那龍王的面容的時候，我呆在了那裡，想笑，卻是滿眼的淚，當冰涼的劍鋒插入我的身體時，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語言，我輕輕的喊︰“哥……”

　　血，好多的血，好多的血……

椒圖 ， 龍生九子之一，形狀像螺蚌，性好閉，最反感別人進入它的巢穴，鋪首銜環為其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