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音圓

考上北部大學，終須離家住在校舍，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終於長大成人，可獨立生活。憂的是我真的可以獨立生活嗎？

之前就聽說學校校舍簡陋，必須苦守寒窯四年。報到後才知全不是那麼回事，因為從我那年開始，學校興建完成五層樓的巍峨校舍，我非常幸運是第一批住進來的學生。

寢室尚稱寬敞，一間住六人，共六張床，全睡上鋪，下鋪是書桌，桌與床一體成形。每層樓有兩大間公共浴廁，還附二台脫水機。大小便池無數，無須排隊，洗澡時供應熱水時間僅有傍晚兩小時，此時可看到排隊人龍。餐廳在地下一樓吃自助餐，物雖不美但價廉，如不挑食，每月可省下不少伙食費。舍監是個老芋仔，大約有七十來歲，身體健朗，聲音宏亮，做事認真。在地下餐廳用餐時，常看到舍監一人獨自啃著山東大饅頭配豆豉或醬瓜，大快朵頤，看著看著突然覺得自己原本盤中淡而無味的食物也變得有滋有味起來。如果嘴刁，在宿舍外面的龍泉街上，各種吃食皆有，尤以牛肉麵（當年一碗十六元）在台北獨享盛名，常有他校學生慕名前來。如今回味宿舍前路邊攤的美食，仍令我垂涎三尺，以現在術語來說，到龍泉街消費，CP值最高。

這光景看在我這中部來的鄉巴佬眼中，真是目眩神迷、興味盎然，宛如劉姥姥逛大觀園。再加上每個周末禮堂由電影社社團放映的免費電影，由專家精選不朽名片，更使我眼界大開，對於人生的悲歡離合，長了不少見識。

唯一不能適應的是，晚上在寢室讀書一事。因為晚上七點至十點就是溫習功課的時間，可是寢室總有人進進出出，使我溫書時經常分神。十點以後宿舍會熄燈，就是叫我們該就寢了，但在宿舍走廊仍有小燈亮著，這是供臨時如廁使用。但是常有一群夜貓子竟玩起拱豬、橋牌；下起象棋、圍棋，嘈雜聲不絕。

宿舍裡有幾個怪咖，他們念書似乎對周遭環境無感。記得有次去其他寢室閒逛，一位仁兄正埋頭苦幹，別人是看上課老師講的筆記，只求過關，他是原文書從頭看到尾。看書時寢室裡人進人出，他渾然不覺。別人看書用紅筆或藍筆畫重點（當時沒有螢光筆），他老兄用鉛筆。還有一位更絕，不看上課筆記（大概他也沒做筆記的習慣），僅拿著一本原文書，這裡翻翻，那裡翻翻，也沒看他查字典，更沒畫重點，整本書就像新的。他只做到胡適之說的眼到、心到，缺了口到、手到。但最後他們都飄洋過海拿了博士學位回來，在大學作育英才無數！我等雖平庸，僅在中學「傳道、授業、解惑」，算起來亦是百年樹人的神聖工作，堪以告慰！

在寢室易受干擾，無法專心讀書，不過寫稿時倒能心無旁鶩。尤其是一瞬間靈感來時，得趕快把妙言佳句記錄下來，否則轉頭即忘，那時縱使泰山崩於前，我亦毫無所覺。我在寫稿時，好像也成了怪咖。能力強的同學都兼家教減輕父母負擔，我始終提不起勇氣，本想煮字療飢，亦可糊口度日。不料大報屢遭退稿，小報稿酬寄來竟是郵票而非現金，看來是要我以此郵票繼續投稿，多練練筆，以待來日有出頭的一天。或許上天有好生之德，生下了我這個愛舞文弄墨的傢伙，不過祂僅給我一支禿筆，餘則得靠自修。

我曾想來個寫作速成法，即參加了一個寫作社團——中國青年寫作協會師大分會。本來癡心妄想入社後每周一次社員大會時，我可躲在教室一隅聽聽社長及社員的寫作心得，最好還能附贈一本武功秘笈（如六脈神劍或降龍十八掌），讓我成為寫作界的武林高手。誰知第一次開社員大會時，真的就是小貓兩三隻，因為除了社長外，連我就只有兩位社員。社長滿腹經綸暢談現代小說家王禎和的《嫁妝一牛車》，無奈兩位社員資質駑鈍，就像扶不起的阿斗，場面委實冷清，社長繼續努力招兵買馬，想炒熱氣氛，最後只開了兩次會仍以「倒社」收場。之後發現學校「樂群堂」常有名作家演講，對我日後的寫作甚有幫助，原來寫作不是一蹴可幾，必須一步一腳印，別人年紀輕輕就成為寫手，那是他起步早的關係。

大二那年，蔣中正總統於四月五日因心臟病突發逝世，這條新聞轟動全國。四天後安置遺槨於國父紀念館正廳，並讓民眾進入紀念館瞻仰遺容，第一天即有28萬人之眾。同學各個興致勃勃，要見領袖最後一面。當天用完晚餐，宿舍幾乎空無一人，全都到馬路上排隊去了。

我們排在台北市的哪一條馬路上，當時完全不知，只知道這條馬路距離國父紀念館非常遙遠。長龍移動得很慢，前面又不時有人插隊，排到深夜二時，我實在體力不支，就和一位同學準備回宿舍。同寢室另一位同學知我們想中途落跑，還苦苦相勸，說是百年難得一見，他決定奮戰到底。

深夜兩點宿舍外面大門舍監已上鎖，不得已只好疊羅漢。同學半蹲，我先踩他雙肩並跨上門頂，同學獨自一人向上一躍，雙手攀住大門鐵條，我蹲在門頂拉他一把，他俐落地也踏到門頂，然後我們雙雙往下跳。他武功蓋世，安然無恙，我卻手臂刮破了皮，衣服也被門頂尖端的鐵勾劃破一個洞。我們狼狽地來到宿舍大廳，好在廳堂的門是虛掩著的，舍監真是佛心來著，終於回到溫暖的被窩。第二天下午同學終於回來了，據說他等到第二天日正當中時，總算見到老蔣總統的遺容。不知這當中他是怎麼小解的？只見他萬分激動地說：「那場面……」，我懶得聽他天花亂墜，直接到一樓交誼廳看電視轉播，不過因為在弔喪期間，電視公司將彩色電視全變成黑白播放。聽說全國軍、公、教人員亦應綴配喪章一個月。全國各機關、學校應自即日起下半旗誌哀三十日。那光景真是「草木為之含悲，風雲因而變色。」那是當年的政治氛圍。

作家張愛玲說：「老人記遠事不記近事」，誠然！四十多年前的陳年往事，竟歷歷在目，我有如白頭宮女話天寶遺事，看官們，見笑了！

更生日報副刊  2021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