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紅林

◎父親有兩次去台北看舅舅，其實主要還是跟他借錢，父親也是被生活逼的沒辦法，只好顧不得臉皮，不過舅舅每次都會借他，並要他別放在心上……

我念小學時，家裡來了一個客人。當時我們姐弟仨正在庭院玩耍，這位客人是個陌生高瘦的青年，父親見到他滿心歡喜，叫我們喊他「舅舅」，父親鄉音重，我聽成「九九」，但我知道父親的意思。

舅舅跟父親用家鄉話閒聊，我們也聽不懂大人說些甚麼，自顧自玩我們的跳棋。不久舅舅滿面笑容地加入我們的陣營，和顏悅色教我們下跳棋，原來跳棋可以一次跳好多格，令我大開眼界。他和我們玩耍時，又變成一口標準國語，看起來他比父親年輕許多，好像懂得也多，學問很好。

母親說他住台北，最近常到台中來，那是因為他想追的女孩子住台中。姐姐回憶過往，她還記得，舅舅第一次和女友（舅媽）約會，就選在我們家對面的台中公園。當時民風純樸，所以他帶著我姊這個小不點去壯膽，不料因這個小不點加入，男女之間有了更多的話題，彼此互動增加，戀情進展神速。

以前更小的時候，我跟母親回她台中的娘家，有好幾個舅舅，但都不是他。母親說他是父親唯一在台灣的親戚。當時年幼，不懂父親這邊的親戚，怎麼也有叫「舅舅」的？

之後舅舅又來了幾次，好像每次都給父親一些錢，母親說這是跟他借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他？但母親會記帳，借的錢一筆一筆都記下來，並說有朝一日一定要把錢還他。

我念中學後，逐漸知曉生活的艱難。慢慢能體會一個男人要把家庭撐持下來極為不易，更何況父親匆匆隨著部隊撤退到人生地不熟的台灣。加上軍人必須提早退伍，而早年軍人俸祿微薄，父親又晚婚，所以退伍時，我們三個孩子都還年幼，正在就學期間，光是每學期的註冊費就夠父親頭痛了。

後來舅舅就沒有再來我們家，聽母親說他已在台北成家了。他曾在大陸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來台後，離開軍伍，因還年輕，努力自修在台北考上政治大學，畢業後有很好的工作。

有次舅舅寄一張照片來，那是張泛黃的黑白照，影中人是我大陸的叔叔和嬸嬸。聽說是舅舅透過他香港的朋友從大陸轉寄給舅舅，信裡晴天霹靂——我大陸的奶奶過世了，父親情緒起伏很大，半天不說話。父親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都比父親早成家，也就是我在大陸有一個叔叔和一個姑媽。有次父親很激動地說，倘若有朝一日回鄉，他一定要和弟弟抱頭痛哭一番。

之後父親有兩次去台北看舅舅，其實主要還是跟他借錢，父親也是被生活逼的沒辦法，只好顧不得臉皮，不過舅舅每次都會借他，並要他別放在心上。母親又從抽屜取出帳簿來記上，同時跟我們說，舅舅是我們的大恩人。

母親很努力去飯店洗碗，後來父親也加入洗碗的行列。有次父親又要上台北，換我慌了，母親卻滿面笑容說：「要去台北還舅舅錢」。

弟弟服務的單位，有天副局長跟他聊起天來，竟說起了舅舅的大名，弟弟一陣錯愕。原來弟弟初入公職，工作一切平順，是舅舅默默相助，我們事先都不知情。

1982年三月，父親嚴重腦溢血送急診，情況危急，母親打電話告知舅舅，他連夜趕來探望，並安慰母親，竟又拿出一筆錢來，母親推說不要，最後拗不過舅舅，收下了。一周後父親去世，出殯時舅舅出席了，他要我們注意母親身體，因為他看母親在喪禮上悲痛欲絕的情形，深深感到不安。舅媽在客廳裡跟我說，從此以後我必須勇敢振作，把家擔起來。

1984年我結婚，母親說不好意思再麻煩舅舅破費，婚禮一切從簡。1986年農曆新年，我帶著出生尚未滿周歲的女兒，陪太太回台北娘家。年初三上午，我試著打電話給舅舅，通了，是舅舅接的，我把這兩三年的近況大致說了一遍，他很高興，告訴我地址，我們一家三口搭公車前往。才下站牌沒多久，舅舅、舅媽樂呵呵的迎了上來。妻手裡抱著女兒，舅媽看女兒可愛，伸手接來抱。怪的是女兒平時怕生，陌生人一抱就會大哭，這會兒在舅媽懷裡，竟眉開眼笑。

在舅舅家氣派的客廳裡，我們一邊吃著瓜子和鬆糕，一邊閒話家常，一片歡聲笑語。當舅舅知道我服務的學校時，他說附近還有個軍用機場。學校只不過是台中縣裡一個小鄉鎮，舅舅竟也知道。他拿出相機幫我們拍了好多張照片。回台中後不久，就接到他寄來數張精美的照片。

隔年開放兩岸探親，舅舅去了一趟大陸，回來後，竟給我們一筆錢，說是分家產後，這是父親應得的部分。雖是戔戔之數，請我們務必收下，真令我們不知所措，因為新聞裡多數是老兵回鄉都是帶著紅包分贈大陸親友。

最近翻閱老照片，回憶起前塵往事，總覺得很溫馨。有一事我始終費解，何以我稱他舅舅？其實他是嬸嬸的胞弟，算起來是我大陸堂哥的舅舅。網路搜尋才知，普遍的答案都是：堂哥的舅舅，你就跟著堂哥叫，也是叫舅舅。

台諺：「天頂天公，地下母舅公。」我這位舅舅，亦當之無愧。

聯合報2021.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