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不爬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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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九芎的對話

山裡的樹種類很多，原本對樹木的認識很貧乏，自搬到山裡有森林為伴，也常請教一位老農，慢慢的能從一片翠綠的林相中，分辨其中的差異，一但深入觀察就越能了解林態之美。接近自然，認識樹木，原來是一件極為單純平凡的事，卻也是一件有趣而且神聖的事。

我認識的老農為了生活整天忙於東畬南圃，纔了收割又忙播土，真的是望雨復望晴，汗滴禾根土。從腳下的泥土他體會世間的辛酸艱苦，卻以溫暖又結滿了厚繭的雙手撫慰大地，點綠成樹園、植園成錦簇，讓田野青山塑造出另一種人為的次序與能量。土香是他靈魂的安慰，土壤是他心靈的根源，黝黑又粗糙的皮膚，佈滿了皺紋的臉龐，都是為了對大地這份深摯的愛而付出的代價。當他在炎炎的赤日下為旱田苦雨內心起煎熬時，尋常百姓大多躲在室內怡然吹冷氣、吃冰品，這種日高耘苗，月下荷鋤的低姿，無緣消受薄福的誠樸，說明了老農閱歷人世的滄桑、經歷人生的酸苦，比我們更能從大自然的變化中，體會出生命的大道理。孔子說：「我不如老農。」信哉斯言！

創作不也是需要透過這樣對自然與生命的深刻體驗，才能有「字字皆深遠、粒粒皆辛苦」的相同領悟嗎？

設計東京天空樹（Tokyo Sky Tree）的國際知名的建築師安藤忠雄非常重視「種樹」，別人是先蓋好建築物，再依景觀設計的需求而種樹，他卻反其道而行。他認為，綠樹是一種超越物質世界的精神性建築，建築師應主動把建造城市的機會邀請市民參與，種樹就是一種神聖的儀式，透過這樣的儀式來教育市民向自然獻上最深摯的敬意。在我走過的城市除了日本之外，覺得巴黎人對樹最懂得把它當做是「精神性建築」，雖說有點過分重視理性的「對稱之美」。我漸漸喜歡靜靜的觀賞樹，能夠把樹當做某種「精神角色」進而與它對話，就能體會出大自然的生機，從中尋找出一份簡單的樂趣。

森林中有一棵年約一甲子盤根錯節的九芎，在密林裡朗然獨存，幾年前的冬天在林中散步，偶兒與這個「空山幽人」邂逅，初以為是棵枯死的老樹，原因是整棵樹幹光溜溜的好像沒有樹皮，葉子也全落光了。九芎長在森林裡，看似唯一一棵沒有樹皮的樹，後來又發現，即使在冬天掉光了葉子，它的果子還是會吸引小鳥聚集，這不免引起我的注目。樹皮的功能是用來保護樹幹和輸送水分的，沒有樹皮，樹一定會枯死，九芎當然不會是沒有樹皮，只是它在季節的轉換時會剝落舊皮換上新皮，外觀上看起來真的像是沒有樹皮，連苔蘚、青藤都上不了，當初也不明究理的把它當成是一棵「沒有樹皮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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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溜俐落的九芎樹幹                             裹著厚重皺皮的百千層（取自網路）

因為對九芎開始有了興趣，特地去請教老農，不過老農拙於表達，除了知道它的俗名叫「猴不爬」外，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想起以前假日去探望住校的女兒，漫步在有如植物園的大學城裡，每一棵百年的參天大樹，或其他的花草木石都很能吸引我的注意。特別是在臨近校門的新生南路路肩，見到種滿了整排的百千層，每棵樹都被一層又一層皺褶厚似海綿的樹皮重重裹住，好像深怕受到外力的傷害，諷刺的是，它的保護層越多，路過的學童越喜歡去剝它的皮。對照之下，九芎是先把自己扒個精光、不妝扮、不掩飾、坦誠示眾、矯矯不群，頗有坦蕩磊落的君子之風，因此沒人會想去招惹它，連猴子都不想去攀爬，這樣的風格反令我激賞。

自我保護是「自我感覺」的操控欲過度膨脹而來的，自我感覺實際上是由一堆虛幻的名辭所堆積的假象。歌手薛岳在臨終前唱道：「假如還有明天，如何妝扮你的臉，假如沒有明天，如何說再見？」人除非能預知自己的大限，否則絕大部份都對未來抱有無限的期待，且日復一日以妝扮的面具活在生命的假象中，對探究自己的面目反而有些畏縮；喜歡討好別人的人繼續討好別人；喜歡責備別人的人繼續責備別人，永遠無法有自知之明，能夠反求諸己找到生命的原義。

九芎給我的啟發，就是能捨能放，能割捨更多的多餘物質，去換取更多的空閑，沒有俗務牽掛，只有一顆單純開放的心，不必去隱藏自己的缺失，雖然生長在寂寥的深山，卻贏得我對它的賞識。據說魯凱族的傳統中，曾因賞識    這種樹的特質而把它當成迎娶新娘的「聘禮」。

反觀百千層給我的感覺猶如非常在意自己妝扮的人，永遠在意別人的看法，過多的層層保護，卻生活在虛矯裡，越想在人群中攫取肯定，越招惹好奇的人想撕去它妝扮的面具，到後來只剩下一顆沒有自由的心。

生命原本就是個殘缺，印度聖哲拉瑪納˙馬哈希（Ramana Maharshi）不斷以「我是誰？活在這副臭皮囊中的人是誰？」來喚醒人們的靈性，就是要逼人以開放的心，勇敢去面對自己的真實面目。只要能把我們所熟悉的世界建構在自我微觀的次序之上，也就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客體來觀察，就能清楚發現一個虛假的、永遠想要逃避的自我，在這分離、虛浮的狀態下，唯有正視人生中唯一無法逃避的「大限」事實，才會比較清醒的回歸於自我，並以開放的心去面對現實中所有的殘缺、焦慮與恐懼，並勇敢的把生命裡強烈的自我中心打破，沒有矯揉造作，即意味著心靈的自由，因為阻隔通往靈啟神性的道路正是「我執」。

九芎的天空坦蕩磊落

從發現九芎開始，在林中散步時會刻意走到樹的面前與它片刻心語，也逐漸領悟到這位「衣不蔽體」的林中哲學家似乎在告訴我：

需求越少，越能接近完美；心越放空，越能接納一切；自我越少，

越能得到昇華。

Dear 石蕊：

特前來恭喜您所發表「猴不爬的啟示」一文，已經登上聯合新聞網首頁，

生活天氣｜貼心下午茶。

          非常謝謝您的好文分享，此推薦是利用轉址的方式連結到您的文章。

電小二

2012/03/02 1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