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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三獎】北上
2013/09/15 17:36:09瀏覽1181|回應0|推薦2

◎林冠廷 (台北市立松山高中三年級)

 

天花板上的遍布汙垢的燈泡不停閃爍著,直盯著它,我感到短暫的眩暈。把睡著、斜靠在自己肩上的弟往牆壁放後,我將視角轉向月台深處的一片烏黑,想要試圖尋找鐵軌延伸的方向,視線卻歪歪曲曲沒入遠處無盡的黑夜中。

「哥,三十分鐘後,或看到車來的時候叫我。」

睡著前,弟要我提醒他。

車站的一角掛著老舊的時鐘,時針和分針的步伐都被層層蜘蛛絲給網羅在過去,我沒有帶手錶,而弟有,時間只要他記得就可以了。

幾年前,弟也坐同樣的班車到台北就讀大學。那時,他還是一個剛畢業的高三生,渾身散發著知性青年的書卷味,火車門關上前還靦腆地對爸媽笑了笑,活像家旁養殖池裡初次下水的小鴨。

我並不像弟弟那般聰明,雖然大學有混到畢業,卻一事無成,畢業後便回到家裡,繼承家裡的田地。每到假期,弟弟總會回來,興高采烈地向我敘述台北的面貌,車水馬龍的台北車站、高聳矗立在中心的101大樓、還有便利無比的生活,他還特別強調了台北女孩的漂亮,說跟鄉下這裡脂粉不塗的完全不同。

我大都噫噫呀呀地應和著,沒去過台北的我其實有點難在腦中描繪他所敘述的畫面,試著以偶爾會去採買生活用品的小鎮來當作藍圖,感覺還是不太相像。我只知道,弟覺得台北很好很好,大都市很棒,但我卻只能心不在焉地讓那些陌生的形容詞鑽入耳中,一邊思索著明天要帶著多少的農藥才夠殺盡所有在菜葉上鑽孔咬洞的小蟲。

遠方忽然飄來一陣淡淡的農藥味,我不由得站了起來,離開等候區的位置,走到月台邊緣站定,眺望著遠方一點一點微弱的光,或黃或白的,都不如抬頭星空般明亮耀眼,反而是混雜在一抹味似藥劑的黑色薄霧,一閃一放地映透著暈沉的陳舊感。

我突然想起,灑過農藥的菜圃裡總是瀰漫著這股嗆鼻味,隔夜後,再回去看,菜葉表面會乾涸出一圈一圈液體風乾後留下的痕跡。我總覺得這種奇特的印記讓人感到十分親切,是因為弟總在同一張床的枕頭上留下圈狀的口水痕,還是菜葉上混雜著我的汗水呢?我實在是不太清楚。

這麼晚了,還有人在田裡灑農藥嗎?我不禁感到疑惑,但又覺得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風越來越大了,寬廣的平原上,沒有任何阻礙物可以絆住風狂奔的步伐,它們用身軀一陣一陣地衝撞火車站,然後潰散成鱗鱗藥劑臭味籠罩了整個月台。我打了個哆嗦,用食指蹭了蹭被夜風吹打、藥味悶薰、清鼻涕整個氾濫的鼻子,走回椅子旁把薄外套穿上。

弟似乎也曾說,台北很冷。他是某次寒假回家時提起這件事,背著大包小包行李走進家門的他,身穿一件在這裡絕用不到的厚大衣,我差點認不出是他。並不是說太久沒見,人變了許多,而是他還在家裡的那段時間,我不曾看他穿過這類的衣服,在南台灣,天氣冷,也不會說很低溫,頂多是風大了點,多穿件衣服,加件風衣就綽綽有餘了。

而剛進門的弟,一卸下行李便趕緊脫下大衣,還以手當扇,不斷地扇著自己冒汗的臉龐,說:「啊,跟台北果然不一樣,台北冷死了,這裡卻是另一種溫度。」望著他扔在木沙發上的大衣,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薄薄長袖,我總感覺有種異樣的不協調感,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哥,有電風扇嘛?」他環顧了四周後說。

「有,可是前一陣子變冷就收起來了。」

前幾天,我才剛將電風扇一個個套上塑膠袋防塵,然後擺進倉庫。「變冷?」他一臉不可置信,繼續扇出徐徐微風。

我原本想輕描淡寫地回答說:是啊,冬天到了。可是,再次望向那件大衣,還有脫掉大衣後腋下布料濕透的弟,我卻怔忡失去了言語。

他也沒有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頓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

「台北那邊很冷啊。」他喃喃。

台北那邊很冷啊。

穿上薄外套後,我不知為何,喃喃地反芻著弟當時的囁嚅。那是怎樣的冷呢?我不清楚,就一如台北的景象,我也無法想像台北的溫度。台北的溫度、景象,對我來說也不是毫無相關,雖然說,這趟班車時間是弟敲定的,可是這次我也要一起北上。已經在那邊工作了一、兩年的弟說可以推薦我當公司保全,比在這裡種蔬菜來得輕鬆,不用天天早出晚歸再加滿身臭汗疲勞,賺得的錢也比種植蔥蒜等等來的多。

或許是農藥刺鼻的味道,靠在牆上的弟抖了一下身軀,伸出右手搓揉鼻子,眼皮如掛鉛垂般,呈現著半開半闔的狀態。

三十分鐘了嗎?我的眼神朝牆上靜止的時鐘飄去,這才想起,其實自己根本沒有任何可以計時的器具。

「火車來了嗎?」弟說。

「還沒。喝茶?」我說完,便從自己的背包拿出裝茶的熱水瓶。

「嗯……拜託了。」

接過我遞給他的茶水,弟一口便將它喝完,慢慢地自昏睡中清醒。

「所以,到底過了幾分鐘啊?哥,如果三十分鐘到了,那北上的火車預計十分鐘後就會到站。」

「我不是很清楚,牆上時鐘停了,我沒有手錶。」我接過回傳的熱水瓶蓋,眼睛朝月台下方躺臥的條條枕木聚焦。

對喔,我有手錶。弟驚嘆了一聲,褪下左手的袖子,看完手錶後又將袖子放下。

所以,到底是幾點?我想問,話語卻鯁在喉頭,讓我不得不繼續假裝看鐵軌。

「不過,哥,旁邊有人啊,為何你不去問問呢?」

有嗎?我訝異地環視四周,卻連一個人影都沒有看見,就連站務阿伯都在我們走進車站的時候,偷偷附在我耳邊說他今天要趕著回去幫孫子慶生所以要先走不要向公司告他狀。整座車站除了我和弟之外,一切都靜悄悄,默默座落在這嘉南平原上的某個XY座標。

這算是城市人的幽默嗎?還是沒有睡醒?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接些什麼,我打開水壺,替自己倒了一杯茶。看著熱撲撲的蒸汽向上飄散,凝結成新的幾隻飛蛾,在車站內唯一的髒汙燈泡旁打轉,然後又一隻隻被時亮時滅的鎢絲給曝瞎,掉落於地後消失無蹤。

弟拋下了不負責任的言語,將身體轉向斜後方陳舊時程表的方向,拉下了袖子,看著手錶一個人進行無聲的比對和計算。那時程表的框架上集滿了灰塵,好像只要輕輕用手指朝它一彈,便會下起傾盆的塵雨,表格內的班次和數字還是手寫上的,大部分都被擦去,難以辨識。但看弟那副認真推算的神情,我也開始懷疑那時程表上面該不會真的寫著什麼。

弟上大學後,偶爾,他放假回來,我會試圖在他睡覺的時候翻找他的行李,感覺似乎能藉著找到的東西,進而了解弟口中的台北或是他現在的生活。

可是,每次突襲行李的作戰卻總是毫無收穫,弟的行李中,有的大都是換洗衣物,還有大學上課用的相關講義和書籍。上面羅列著一堆早就被我拋棄在過去的符號,和數字一起在書頁上架構成銘刻我大學時光的計算公式,大概就像乾癟錢包加上平凡長相等於單身到死,這類討厭的回憶。

而且每次看到一半,我便會被頸上那條在賺取外快、幫別人扒蒜時忘記拿下的吸汗毛巾給撓癢,受不了儲藏在其中的汗水淋漓,因而中斷窺探的工作。

弟將來會依照大學所學,進入理工科方面的職場工作,還是會和我一樣念書念一念覺得不行又跑回來種菜?不……我想弟大抵上是不會回來種菜的吧,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但看著書本內頁上一條條整齊的畫線和筆記,還有行李箱內蓋上用膠帶固定的假期行程表,我就是有這樣的預感。

我一點一點將保溫杯蓋中的熱茶喝完,聞著空氣中彷彿排斥著我的農藥氣味,突然覺得全身無力。我站了起來,眼界朝向北方延伸的鐵軌盡頭駛去,盡頭處,有著一片特別喧囂的光彩色線,與周遭寂然無聲的黑夜對立相望。

那裡不是台北,我如此想著。如果台北距離這麼近的話,那又怎麼會和這裡有所差異呢?遙望著它,感覺那邊的光在一片黑暗中間歇式地眨眼閃爍,我甚至興起了跳下月台,就這樣沿著鐵軌緩緩步向光的欲望,如一隻趨光的飛蛾,朝幽暗中閃爍破敗的燈泡飛去。

心中這奇特的慾望,害我不禁想起小時候,弟和我在打鬧之間不小心打破的燈泡,我們緊張兮兮將它再次旋入燈座,明明鎢絲完整無缺,房間卻還是不爭氣地黯沉,彷彿屈坐在角落般不起眼,可是,我卻因此安下心來。或許就是在那時,我感覺自己和弟就像壞掉和完好的燈泡,不管我多嚮往燈火通明,最讓我安心的依舊是那片灰灰暗暗,既不起眼也不令人欽羨的黑色角落。

「哥?」弟結束了他的算數,放開被目光緊攫的時程表,疑惑地叫了我一聲。

……沒事,我只是有點迷茫。」

「跟我去台北這件事?」

弟弟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真誠。我想要講些什麼,可是言語編織的速度卻來不及跟上,最後只能再用茶水把杯蓋斟滿,然後一飲而盡。

我其實不想去嗎?我不太清楚,心中並沒有因為決定去台北而感到不悅,我甚至是有點開心的,自從大學畢業以後,我便回來接手這塊地,兒時熟悉的鄰居孩子們也都長大,到大城市工作去了,只剩下我一個沒辦法抹滅回憶的人在這裡徒留。

感覺這個車站就像是我的寫影一般,停留在此地,任由個個光鮮亮麗的人們經過,和我打聲招呼,懸給我一絲模糊希望,可是最後,他們仍會離去,只剩下我依舊在這裡破敗,我無謂地思索著。可是,這次會有所不同,我將不會是之前那位停留在這裡的灰暗的我,我會離開的,是吧?心中突然形成一股勇氣和自信,卻又瞬間變得不安。

身旁的弟沒有理會我,一派怡然自適坐著,他像是想起什麼,「啊」地叫了聲,從行李中拿出了兩顆小小的、用食指和大拇指轉動的塑膠陀螺,一綠一橘。

他將淺綠色的陀螺遞給我,說:「好久沒玩這個了,我這次回來的時候突然想到,把它們找了出來。就趁現在,我們來打一場吧?」

「嘿,這個連我都忘記了,你記性真好。」我感嘆道。

弟站了起來,用手拍了拍他剛才坐的椅子,向我示意在這裡決鬥,這裡椅子都是塑膠做成的,中間有個狀似淺碟的凹槽正好適合。

弟又再看了一下手錶,然後拿起他的亮橘色陀螺,我也舉起我的淺綠色陀螺,用大拇指和食指夾緊,準備施力。

「三、二、一,開始!」

我們才一數完,兩個人就像是設定好動作程式的機械,同時旋轉手指,扭動陀螺擲下。

一道亮橘和一道淺綠滑進了淺碟中,在我和弟無聲的吆喝下,它們成螺旋,緩緩懸入凹槽中央,碰撞,然後彈開,互相對峙。我和弟專心地看著椅座中相互纏鬥、咬殺的陀螺,感覺回到了小時候,和附近朋友還有弟一起在家門前,拿出自己珍藏的陀螺,決鬥爭王的幼稚純真。

那時,小學四年級,吃完午飯的我正打算回去睡午覺,弟卻慌慌張張衝了進來說:「哥,我的陀螺被隔壁的阿寶贏走了!」

什麼?怎麼輸了?

我驚訝地從床上彈了起來,帶著弟和自己的陀螺往阿寶家走去。

「欸!聽說你贏走我弟的陀螺,我是來要回去的。」

「輸了就輸了,你還有臉來幫你弟要!」

「才不是呢,我是要用這個拿回陀螺。」我說著,從短褲口袋中掏出了三五個自己的陀螺。

「好啊,要打就打,我會再拿走你幾顆陀螺的!」

說定了之後,在鬥志昂揚下,我和阿寶拿起自己的陀螺,在三二一的呼聲下,我們在繩圈圈起的場地中,旋下兩顆純色的疾轉。

乓!

我回過神來,只見自己淺綠色的陀螺在幾次纏鬥下,被輕易地撞擊出場,往弟的方向飛去,並朝月台軌道滾去。

「啊,弟,陀螺。」我叫了弟一聲,但他卻毫無反應,淺色的陀螺繼續前滾,一路和石地板親熱出鏗鏗鏘鏘的聲響,隨後落到鐵道上。

我站了起來,想要攀下軌道去撿陀螺,這時,一道強烈的光從遠方打來,將整個黑暗的車站淹沒,只剩下弟亮橘色的陀螺,像壞掉的燈泡般折射出閃爍燈芒。

從南方駛來的列車緩緩進站,在叩囉叩囉的列車聲響下,我似乎能聽到鐵軌傳來淺綠色應聲碎裂的細響。

被強烈的車燈閃得疲憊的眼漸漸恢復,我這才發現,原本空蕩的車站裡,是有許多人在的,就連原本熄燈沒人的站務人員室也亮起了燈光。或許是因為我眼球疲勞,他們看起來像是從弟身上裁切下來的剪影,一樣的身材大小,一樣的短髮,可是卻全身漆黑,如同在牆上被投射出的複製光影。

我看了一眼弟,只見他絲毫不管那顆正在打轉的陀螺,一個人拿起了行李。

「哥,車來了,走吧。」

我望向月台邊,不知何時,月台和列車之間竟多出一道奇形怪狀的鐵柵欄,在車廂燈火照射下熠熠生輝。然而,弟卻像沒看見似的,拿著行李,走進一長串黑色人影排成的隊伍中,連避也不避,整個人穿越了柵欄,走進車廂裡頭。

我感到害怕,整個人像是被他們排斥一般,只敢待在原地呆呆地望著這副景象,不敢做任何動作。

「哥,快點上車啊?」弟推開車窗對我吆喝。

我鼓起勇氣,待全部黑影都上了車,就尾隨在後,試圖和他們一樣,直接穿越柵欄進入車廂。可是,當我伸手試探是否能穿越冰冷欄杆時,卻理所當然地碰到了閃著冷冽光芒的實體,整個人被阻擋在外。

「弟,我進不去……」

喊到一半,列車突然抖動了起來,車門在我眼前硬生生地關上,原本期待弟會打開車窗,大聲向站務人員反應,但他卻和其他黑影一樣,在座位上乖巧地坐著,連看都不看月台這裡一眼。

「喂!我上不去!」

儘管我大聲地喊著,但列車卻毫不理會,底下的車輪開始轉動,整個車廂就像滑行般向前移動,與鐵軌摩出嘰嘰喳喳的刺耳聲響。經過一會兒的加速後,列車就如同夏季往北方奔馳的風一般,把車站天花板上唯一閃爍的燈光也一起帶離,在一片黑暗中逐漸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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