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的感覺，敏銳的文字——短篇小說獎決審紀要

倪采青／記錄整理

時間：2013年6月22日下午2時

地點：聯合報大樓204會議室

決審委員：朱天心、呂正惠、陳芳明、駱以軍、鍾文音（按姓氏筆畫排序）

列席：宇文正、吳婉茹、林德俊

本屆小說獎來稿210篇。初複審委員由吳鈞堯、陳雪、甘耀明、童偉格、何致和、柯裕棻擔任，評選出20篇作品進入決選。

整體感言

會議開始，委員們推舉陳芳明為主席。由於台積電文學獎今年邁入第十年的里程碑，陳芳明請大家發表綜合感想。

朱天心首先表示，現在的作品大多在模仿動漫和遊戲，與文學愈來愈遠，令她有時會自省是否有資格評審高中生。她感嘆：「十年來，看得出文學閱讀愈來愈少的趨勢，但還是希望這個獎可以繼續辦下去。」

駱以軍說，看這屆作品，他有時「好像看到一個漂亮的時空魔術，可惜到半途，支撐點就垮掉了，或者是有一個很漂亮的問題意識，卻不知道基本的起手式。」但他會提醒自己，這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對文學的想像。

鍾文音認為文學獎有兩種可能：一是讓孩子更老練地看待作品，二是造成模組的僵化。這屆作品有些氛圍有抓到，但局部失衡。她儘量不選架構太跳躍、太戲劇性的作品，回到小說敘事的本質。她也在思考：「十七歲就得到文學獎鍍金，是否會迷失？」眼前能看的是，只要能沾到一點文學的邊，就值得鼓勵。

呂正惠提及，高中文學獎感覺比較清新，大學的文學獎看起來比較格式化、愛模仿，所以辦高中文學獎更有意義。「現在年輕人成長快，心理問題在高中就出現，現在寫還調養得過來。」他打趣地說。雖然高中作品，結構還不完美，但更有新鮮感，他看得很愉快。

陳芳明表示，今年有幾篇作品出乎意料，高中生怎麼可能對文字那麼敏銳。很多人擔心網路時代來了，文字掌控變差了，但這次他讀了反而充滿信心，儘管有些還不很成熟，但文字使用已經很穩了。這屆很多作品是從家庭出發，表達資本主義社會中家庭價值的支離破碎。讀完後他一方面放心年輕人對漢字的掌控，一方面擔心家庭價值的崩壞。

第一輪投票

〈默〉（駱、陳）

〈挑食〉（朱）

〈書包〉（陳、鍾）

〈防禦〉（駱、鍾）

〈小說〉（陳）

〈初戀〉（陳）

〈Out of Sense〉（鍾）

〈北上〉（朱、駱）

〈桐泥〉（呂、鍾）

〈小寶的一家團圓〉（呂）

〈天亮〉（朱、呂、鍾）

〈泰雅〉（呂、駱、朱、陳）

〈妮娜〉（駱）

〈誤〉（呂、朱）

一票作品的討論

〈挑食〉

朱天心認為這篇寫人與寫細節的能力很好、很動人，老水道的部分令她覺得很可愛，不過家庭書寫卻呈現出刻板印象，後面因刻板印象編一個戲劇化的情節，是可惜之處。

〈小說〉

陳芳明認為這篇寫出了純粹的青少年感情。用「小說」來命名曾有的戀情，作為遮蔽情感的障眼法，思考很巧妙。

鍾文音表示這篇是很好看的小說，像輕小說，但文學性較為單薄。

呂正惠則稱讚：「同性戀情節弄得很淡，很有味道。」

〈初戀〉

「這篇的軍政府情節雖然不太可能，但想像力豐富。」陳芳明首先說。他欣賞作者表達強權（異性戀）把同志排斥掉的含蓄手法，含蓄中又能彰顯這個世界的粗暴與偏見。

朱天心也欣賞這篇，但她直覺它不像陳芳明解讀得那麼有玄機，「它使用的美學背景比較像小叮噹」。她認為作者是一位很有寫作能力的人，不過初習創作者應以寫現實世界為優先，不建議逃遁到虛擬或寓言體中來閃避現實。

鍾文音則認為這篇很有趣，感情書寫寫到外圍去，呈現淡淡的初戀濃度。針對背景部分，她一開始推測作者是從馬奎斯得到靈感的。此言引發諸位評審討論，最後眾人同意漫畫的可能性較高。駱以軍結論道：「我很喜歡這篇前面瑰麗的文字，可惜後面突然繳械給動漫背景了。」

〈Out of Sense〉

鍾文音認為開頭交代靈感來源的那段如果可以刪掉更好，但她被結尾吸引住了。她喜歡它某種程度想要逃離但最後還是逃離不了的氛圍。同時她也為作者的創作意圖感到困惑：「主角也是一個受難者嗎？『鮮紅水彩』指的是血嗎？」

陳芳明試著為作者回應：「整篇想像力很豐富。全世界是失能者，只剩下一個人有感覺。」

〈小寶的一家團圓〉

呂正惠喜歡這篇的兩個地方：一是親情的期望和落空放在弟弟身上；二是主角想辦法讓父母和好那部分。悲傷中很溫暖，可惜結尾的撞車情節太戲劇化了。

駱以軍補充：「結尾很像希臘悲劇的『機器神』，作者解決不了人生問題，就派出一個神來解決。」評審們共同為結尾的表現方式感到惋惜。

〈妮娜〉

駱以軍讚賞作者的寫作天分，認為作者寫出了半真半假的情感。「多年後他們相遇之後，不再年輕美麗，可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沮喪或對對方的遁逃，難以言說。」不過他對於翻譯腔的表達方式則持保留態度。

鍾文音同意這篇的場景像翻譯小說，但她看出這篇處理很多東西，包括女性、性別、藝術、犧牲等。她喜歡作品中「封存」的概念，空間很有魅惑性，感覺作者有在處理藝術。

呂正惠則建議作者稍加簡化，「若單純書寫兩個女人的關係，會更好。」

兩票作品的討論

〈默〉

這篇在駱以軍心中是前三名。「十六七歲的孩子寫出這種陰鬱的性的摸黑、找出口，相當珍貴。尤其是『水印像唇』那樣的描寫，簡直像詩。」他指出作者的書寫意識非常早慧，每個句子都不會理所當然。有幾個描寫很像電影鏡頭，寫得不俗濫。儘管篇中想像的陪酒女和恩客不太寫實，靈感亦可能源自日本漫畫，不過他覺得可以讓這篇進入下一輪。

這篇在陳芳明心中也是前三名。他認為作者不管是十六還是十八歲，都看到了人間最黑暗的一面，即使這樣的故事是聽來或在漫畫中看來的，能寫出來也很好。「不過篇尾不要加『註』比較好。」他補充。

朱天心附議「註」是畫蛇添足，但她讚許這篇是少數幾篇有意志力從頭貫徹到尾的。

鍾文音認為這篇的文字氛圍很迷人，有心理的強烈性，但她較不欣賞性交易橋段的露骨。

〈書包〉

鍾文音給予這篇正面評價：「這是最微型的作品，中規中矩、平穩而不做作。」她喜歡「傷害自己是為了被看見」這樣的新觀點。書包變成大怪物那部分很可愛，令她感到疼惜。

陳芳明認為這篇是對教育體制的控訴。書包擬人化、怪獸化之後，看來超現實，但又寫實。「高中生能想出這樣的書寫方式，很不容易。」

呂正惠提及他沒有投票給這篇是因為結構太簡單，不過他也同意這篇寫得不錯。

駱以軍想像作者是個快樂的孩子，連在處理傷害都能寫出「書包會咬人」這樣的意象，很健康，很快樂。

〈防禦〉

駱以軍本來很喜歡這篇的前半部，「寫得太好了！」可惜後半部作者似乎退駕了，好像變成寫日記、寫部落格的筆法。他疑惑道：「原先前面那麼好，那麼防禦，後面變得那麼不防禦。」

陳芳明附議：「後面整個敘述口氣都不一樣了，立場不再冷靜，不再防禦。」

鍾文音欣賞這篇「用小小傷口去抵禦父母的離異」的處理舉重若輕，不會太戲劇化。一路看下來，好像跟著主角在承受他想要抵抗的家庭分崩離析。最後的開放性結局，傷口是否會繼續拉大還是縫合，可能是個象徵。

〈北上〉

朱天心投了這篇，認為它的好難以言喻。

駱以軍也說：「不投這篇太可惜了。」這篇類似好萊塢的《靈異第六感》、《全面啟動》這類玩弄時間魔術、精神官能症，或是不知道自己已經死的懸念，技術性非常準確，他讚賞：「這是練家子，很好的技術。有些抒情性的寫實場景，非常美，非常有效果。」

朱天心感到作者有讀一些文學作品，非常有自信地用五千字只去書寫一個氣氛，應是有文學涉獵的寫作者。

鍾文音認同：「看了會被車站的氛圍所迷住。」

〈桐泥〉

呂正惠喜歡這篇的開頭與結尾。前面是高速公路車輛翻覆，畫面轉到追溯過去的段落。後面是文明和鄉下的對照，寫得很自然。缺點是現在和過去的交叉表現沒有寫得很好，過去太多，現在太少。

鍾文音特別喜歡這篇藉由高速公路的經濟來從頭思考土地。缺點是對放生的概念、穿西裝的陌生人來把土地收購，平板了點。另外一個缺點是落入二元思考的對立。她認為：「善惡之間，應該要有更複雜的心理空間。」

〈誤〉

呂正惠認為整篇滿完美的，唯一缺點是霸凌恩怨的過程寫得不夠清楚，但佳作應該沒問題。

朱天心表示：「這是少數幾篇有文學味道的。表面沒事，很濃的張力卻一直在。感覺像湊佳苗的小說。」只不過作者看似寫霸凌，卻沒有具體描寫，不曉得是本來就不打算寫，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寫。

鍾文音則讚許：「用蟬聲去覆蓋真實那部分寫得很好。」

〈天亮〉

〈天亮〉熟練的筆法，寫實的風格，獲得評審們共同激賞。

呂正惠點評：「這篇很純熟，政治意識非常純熟。表面上寫馬來西亞有問題，其實是台灣有問題，有相濡以沫的感覺。」

鍾文音誇獎兩端書寫的情境味道很吸引人，很善於描述。尤其是寫到高雄時，平淡的敘事裡頭，氛圍很強烈，是位很厲害的敘事者。

朱天心讚許：「這篇把兩個人寫得好鮮明。聲音感、氣味都出現了，這是短篇小說本來就該做到但很難做到的。很純熟，幾乎想不到有什麼缺憾或需要改善的地方。」

陳芳明作結：「這位作者會關心時事很不容易。語氣恰到好處不做作，是高手。」

四票作品的討論

〈泰雅〉

本篇是第一輪最高票的作品，五位評審中有四位給予高度讚譽。

呂正惠首先表示：「這篇是『政治正確』的小說，各方面都完美，應該得首獎。把捷運上大家低頭玩手機的現象寫得太好了。大自然也寫得很好，不用講。」

朱天心誇獎：「很多篇我都不確定是不是為了得獎而像賞金獵人這樣炫技。這篇讓我覺得呼吸到新鮮空氣，感覺是個很想寫東西的人，護住了寫作的初衷。」

駱以軍附議：「這篇也是我心中的第一名。我讀的時候完全不太想到他是十六歲，這是很難得的一趟書寫的啟動，將來很可期待。寫到神蹟時，令人感動得起雞皮疙瘩，會讓我想到董啟章的作品。」

唯有鍾文音沒投票給這一篇。她指出原住民講話腔調的部分寫得太刻板，那麼簡單拍到絕種的蝴蝶令人難以置信，物種應有更多內容可以寫，譬如翅膀與習性，文中完全沒有敘述到，部落的平實亦稍嫌枯燥。這些是她較難以接受之處。

第二輪投票

五位評審皆同意放棄一票以下的作品，讓兩票以上的八件作品進入第二輪投票：每位評審依計分制給分（第一名8分、第二名7分、依此類推至第八名1分），計算總分，但保留討論空間。

投票結果：

〈默〉：23（陳8、呂1、朱4、鍾5、駱5）

〈書包〉：10（陳5、呂2、朱1、鍾1、駱1）

〈防禦〉：18（陳3、呂3、朱3、鍾6、駱3）

〈北上〉：26（陳4、呂4、朱5、鍾7、駱6）

〈桐泥〉：13（陳2、呂5、朱2、鍾2、駱2）

〈天亮〉：36（陳7、呂7、朱7、鍾8、駱7）

〈泰雅〉：34（陳6、呂8、朱8、鍾4、駱8）

〈誤〉：20（陳1、呂6、朱6、鍾3、駱4）

評審決議五篇優勝及第三名依分數排定，但首獎尚未取得共識。由於〈泰雅〉有三位評審給予八分（即心目中第一名），雖以分數決由〈天亮〉領先，但若以票數決，〈泰雅〉應奪冠，因此評審進入首獎討論。

在陳芳明的給分中，〈天亮〉排在〈泰雅〉之前，但他首先表示：「三人投〈泰雅〉第一名，分數出來卻不是〈泰雅〉第一，是比較難說服人。我接受重新投票，雖然〈天亮〉的故事確實比較完整。」

鍾文音不贊成重投。她認為論才氣應是〈天亮〉得第一，〈泰雅〉應該增加物種與路徑的書寫。

駱以軍為〈泰雅〉辯護：「〈泰雅〉不是一個路途而已，也不是只是在特寫絕種的蝶，它所描寫的空間場景、移動過程、光點的感覺，並沒有當不起第一名。」

朱天心也支持〈泰雅〉，認為篇中的準大學生在暑假中並不是宅在家裡而已，他還願意有個不同的生活、自己去山中找一個小趣味，表達出生命還是可以有不同的觀照。她欣賞這樣的觀點。

評審熱烈討論……主辦單位代表宇文正提議，可以考慮兩篇並列首獎，獎金平分。此言獲得評審一致認同，通過〈天亮〉與〈泰雅〉並列首獎。其餘則依據第二輪投票的結果，〈北上〉26分為第三名。〈默〉、〈誤〉、〈防禦〉、〈桐泥〉、〈書包〉不分名次皆獲優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