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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5 15:22:16瀏覽1795|回應0|推薦5 | |
作者透過纖細敏銳的觀察,操縱人格分裂的敘事,其中的場景調動、光影變化、移形換位皆有可觀。──駱以軍 此篇氛圍迷人,把世界聚焦在硬幣的光影裡。整篇像一場微縮攝影,展開之後飽含詩意,詩意中又有情節的流動、光影的纏繞,是篇以氛圍取勝的作品。──鍾文音 從樹走到樓梯這邊估計要走十步,從樓梯這邊走到下面要二十秒,還要靈巧穿過半向外推的玻璃窗,再苟延殘喘的前進一些,才能落入泳池飄浮。這是我所想到唯一的途徑。但轉念一想,這世界永遠不缺乏可能性。每一種位移和變動,都有千萬種路徑可循。 我赤腳踏著瓷磚,繞著游泳池走了一圈。 「你要走了嗎?」他們放好掃具,其中一個女生問我。 我回頭看了一眼壁上的時鐘。平滑的水面那片樹葉悠悠漂浮著。 「你們先走吧,我想慢慢來。」 我一邊沖腳,一邊感受這股空曠和安靜,其實本來有機會應該在池邊把樹葉撈起來的,結果就這麼看著它移動到泳池的另一端,明明只是多了一段距離,忽然就覺得這片葉子,和上面那排那些樹木都沒有關聯了。 結果我走上樓梯,發現張冕靠在欄杆上。我猶疑了一下,但游泳池已經沒人了,所以他應該是在等我。他看著我走過去,撐起身子。 「大家都上來了。」 「你有事找我?」 「嗯,報告檔案我做了一點修改。」 我伸出手,黑色的隨身碟落至掌心。餘光瞥見操場對面一叢一叢樹葉搖動,再過不久風也吹過來,拂過我們身旁,我的意識在一瞬之間飄忽了,忘了計算時間。 「你那個朋友為什麼都要翻牆進來?」半晌他問。 「誰?」我問,疑惑了一下,才想到。「他不是這裡的人啊。」 「其實六點半之後就能直接走大門了,不必翻牆。」 我頓了一下,「他有時間限制。」我微微一笑。 向晚陽光照著整片操場,草尖都是碎金般的浮光。一隻大鳥停棲在腳踝高度的草原,被我不疾不徐的腳步追趕,緊張兮兮的急促向前,最後終於在操場邊緣振翅而去,在紅色的跑道上留下一絲長長的淡白色痕跡。 教室人去樓空。有幾片窗簾未收起而輕輕飄動。我的桌面被窗外的護欄和陽光切成光影方格,一枚硬幣安然棲息在方格之中,反射著黃銅色的溫暖光輝,只是日照又西移了,這會陰影已經吃到硬幣的邊緣,但是我知道他一定還沒走。這枚硬幣像是某種暗號,和時間的祕密流逝,我因而知道他來,停留多久。 我掀開窗簾一角,他屈膝坐在外頭的窗台和欄杆之間看夕陽。「下來,」我笑著說:「這樣很危險。」 「真的嗎?」他轉頭看我,「你來試試看。」他伸出手。 我雖然搖頭,還是握住了他的手,爬過窗框。地方不大,但完全是陽光的領域,他的衣服、頭髮、臉上的表情全都浸在這片溫暖的色調中,我彷彿跨入了另一個奇妙的空間,從來沒有過這種感受,下面是道路,上面是天空,而垂下的窗簾隔絕了一切,彷彿突然將這個世界約分到只剩下一個窗台,乘浮於其上的我們,和天邊懸著的圓形金球。他很享受的笑著,有時閉上眼。我任由風的吹拂,想著如果往後的人生可以這麼簡單……我想不透人生為何不能這麼簡單?還需要任何的其他的事物?我想閉上眼什麼都不想,躺入風的懷抱。 隔天,大概是因為我認真選籤選了很久,還是抽到了靠近窗戶的籤。但考量陽光的角度,我還是用了一點辦法換到最正確的位置。張冕挑起眉,彷彿對這種「小女生想坐窗邊」的心態不以為然。我忽視他隱然的笑意,一點也不在乎。他所想的和我所想的南轅北轍,我只在乎日光行駛的軌跡,以及放硬幣的位置。 每次換位置你都可以觀察到不同鄰居不同的個性。張冕上課會趴下來睡覺,不是略帶拘束的那種姿態,他睡得非常放鬆,而且睡得挺熟的。老實說我挺羨慕的。他跨節睡到鐘響,在下一節課中間醒來,神采奕奕。他交換考卷時流暢而迅速,看了看自己的成績,滿意的勾起嘴角。 「你是不是不知道單字後面要加什麼介係詞?」他問。 他以前成績好像不過是中間程度而已,但如果他想,似乎可以就這麼拉起成績追過其他中上程度的人。他在我錯的空格旁用鉛筆拉出一個箭頭,寫了簡單的註解。果然是他的風格,我想起羽球課的時候他經過後面,順道走過來指點了一下發球的時候手臂怎麼彎曲;大概就是這種在班上隨時幫別人一點小忙,聊一下天的緣故,他的人緣很好。也許也是因為,這樣剛好符合了大部分人的需求吧?我開始訂正我的考卷。沒什麼。只是昨天晚上沒細讀而已,因為昨天很睏,我就去睡覺了。 也許是我的幻覺。我覺得張冕在窺探我,倒不是他真的會偷偷斜眼看我還是什麼的,他有一大群活潑的朋友,下課幾乎都不在座位上。但我總覺得他有時看著我的表情揣測我的想法,好像得出什麼結論。天知道他幫我加上了什麼註解?從小到大很多人喜歡幫我說出我心裡的想法,偏偏都是錯的。放學鐘聲一響群聲雜亂,我悠悠閒閒的收書包,動作慢得像烏龜,四周椅子的拖拉聲,置物櫃「碰」的闔上,大家三兩結黨,互相道別,講台前一群人背著書包還在聊天。亂哄哄的,還要一陣子才會平息。張冕背起書包站在他的椅子後面,可能正看著教室前面的時鐘,或發呆,或在想什麼事情。我繼續拿書,整理鉛筆盒,總覺得張冕似乎有一部分的意識正試圖看穿我的想法,剖析我的心態。是不是故意放慢速度,想等大家都走光,是不是不想像其他人邊聊邊走出教室,是不是有點孤僻啊。結論。我停下動作。我腦海不知怎地浮現小時候拿了寶特瓶裝滿水和泥沙的畫面,我只想趴在桌上等它沉澱,就這樣。有時我又覺得這是我想太多,因為我還是在乎別人的想法。可是張冕若有似無的隱晦表情每次都讓我存疑,好像床墊下有豆子,衣服背後有細毛,不知道哪裡癢。我過了一陣子才確認這個現象: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可是張冕,他樂在其中呢。 六點五分,教官巡視教室趕人,從長長走廊的另一端消失,在這之前我會到圖書館晃一晃,回來教室像魚缸換過水一樣,一整天累積的氣息都被淨空了。我在斜斜的暗金色方格中謹慎的放下硬幣。不知怎麼的,我今天在圖書館待太久了。將近六點半。陽光的色澤都變暗了。 就算沒有意識,在每個相同的時刻站在這裡已像是日日來到相同的夢境,自然而然,不需要思考。 「我原本要走了。」 門口缺乏光線,他的神情難以辨認。他站的方式每次都讓我覺得有一種既視感,好像過去有無數時刻他都這樣站著和我對話。他和張冕、和所有的人都不同。我沒試過,但覺得就算在一大群人之中,我也認得出他。我們坐下但無語,我們之前也就是這樣,見面聚在一起好像沒什麼意義,但反正這些意義也從來都不重要。他遞給我書,我從他夾著書籤的地方開始看。四周濃稠安靜,他撐著頭,用那種平靜如水銀的聲音問我,覺得自己以後會不會變成一個正常、平凡的人。 「工作,結婚,生小孩之類的。」 我想起來小時候我發誓我不會結婚,因為我絕不會在婚禮上「親親」。 「可是,很有可能。」 「為什麼?」 我想了一下。「我小時候原本想像我以後會過那種自給自足的生活。」 「就是,我那時不太能理解一個人為什麼不能只靠自己生活下去,不管其他人怎樣,都不受影響做自己喜歡的事,自己創造自己的快樂。」 他點頭,不管我說什麼,他好像本來就理解了,總給我一種錯覺。他才是名副其實的自給自足。「可是現在沒辦法自給自足?」 「很難吧?」 「會嗎?我們一直都這樣。」 「可是……有時那很耗力氣。想像不同的情境,製造和各種人相處的效果,自己改造心境,可是有時這些動作讓別人來做輕鬆多了。」 他似乎沒想過這種問題。「是沒錯。如果你用想像和我對話,要花雙倍的力氣思考我的回應。」 「我是真的這麼想過:想像這麼容易的話,照理說一幅畫不必考慮顏色和結構,我們可以自己想像出千萬種圖像,像萬花筒一樣。可是這麼一來畫作根本就沒有美醜的分別了。而且太荒謬了,只靠想像力,根本就不可能辦到。」 「重點是,大部分人只能看到眼前看到的為止。」 「所以說我後來才發現想像力有限,而且力量很弱。所以還是不能只靠自己,要靠很多人互動幫忙。比較利益果然有道理的。」 「這是你的第幾個理論了?」他笑著說。 「我知道我每次都建立一個荒謬的論點,不久就會發現明顯行不通,然後把它推翻。」 「但我覺得很有意思。」他知道我在看他,努力收起漣漪般綻開來的笑意。最後他又補上一句。「只是,我還是覺得你不需要靠別人塑造你的生活。」 他說得沒錯。可是,這世上的事哪是那麼簡單的呢? 「我也想看看你那個朋友是什麼樣子。」英文老師宣布這是討論時間,張冕轉過頭來第一句話就這麼說。 「你不是看過他?」 「沒,我是聽你說的。」 真是奇怪,全班一聽到這是聊天時間,似乎都醒過來了。 「你們是青梅竹馬嗎?」他問。 這個名詞從來沒在我生活或思考中真的出現過,有點古怪,有點好笑。「不是,」我低頭思考了一下,自己也覺得疑惑了,「差得遠了……」 但我們的確認識很久了,說不定比得上青梅竹馬的標準,只是不適用青梅竹馬的定義。我繼續想下去,卻覺得我們之間無論套上哪一種現實周遭人際關係的名詞,我都會覺得不適合,不夠貼切。 「段考完之後你要跟我們出去玩嗎?」 我問了多少人會去,結果得知去的人我都不太熟,就覺得興致缺缺。我和體育課跟我同組的女生提起出遊的事,那個女生說她會去。她和我一樣,和那些人其實也不是很要好,但是還是決定去了,她說她也不太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所以才還沒邀我,顯得抱歉的樣子。我好奇的想,她似乎很開心,雖然她也扁著嘴說好多人平常都沒怎麼聊天過──她理所當然覺得我也想要一起去。其實我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沒有不想去,但也沒有很想。 可是最近我開始注意其他人之間的互動,他們在說什麼,如何談笑,如何回應,態度和心情如何在對話之後微妙的改變。談話內容可以無足輕重,效果卻出乎意料,我不免再次想到,一個人不可能靠自己達到這些。我能擔任的角色有限,就算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一個人卻不可能同時擔任農夫、工匠、紡織,我低頭笑,對,這多荒謬啊這麼簡單我竟然現在才看出來。 英文閱讀測驗裡有篇文章說有一個人十幾歲就要求自己住在孤島,一直到老才有人再發現他,他還是不願意離開。我覺得我不是那種願意一生住在荒島上的人。同時我幾乎可以聽見朦朧難辨的笑聲低低傳來,看到空曠的教室亂飄亂飛的窗簾,底下的桿子敲在窗框上。叩,叩。 可是我來遲了。衰褪的陽光已經沿著硬幣的紋路蜿蜒撤退,表面半影半光。我想跑出教室,就會看到他轉過街角,也許還沒走遠。時間毫無聲息,我竟然沒有察覺光影的變換,我擔心,一旦知覺變得遲鈍了,也許不知不覺就失去什麼,到最後卻想不起來。我輕輕把硬幣推到光下,彷彿溫柔調整時鐘。 夢裡我拿著那種底部圓圓的像撲粉的柔軟毛刷,蹲在一列腳印邊把巨大腳印裡的灰塵一一撢掉。我一直回頭看,好多好多腳印,一直綿延到遠方消失。 然後我睜開眼,窗戶大開,月白色的窗簾像隆起的山丘,他坐在我的書桌前,椅子慢慢旋轉,就好像以前我們約好半夜下樓交換祕密紙條,黑夜才是我們世界的白天。 「我的硬幣還在那裡。」 我凝視著他模糊的輪廓,他拿起桌上另一枚硬幣低眉端詳,聲音輕而淡,猶如山谷裡迷失的回音。「你覺得孤單嗎?」 他並非問我。這一天的來臨,如很久之前的某一天我們預測的一樣,我們終將走進不同的岔路。 我睏了。我閉上眼睛,讓一切消失,再次睜眼時陽光普照,是個好天氣。這一周都是。段考之後我還是和同學們一起出去了,大家打打鬧鬧,一路上不斷爆出笑聲。張冕向我解釋剉冰的價錢怎麼計算。 「這家冰店阿忠他家開的,阿忠私下會給我們折扣。在他媽媽面前說他上課都沒有睡覺二十元,說他的課本抄滿筆記不是白色紙飛機十元,說他是物理老師最鍾愛的實驗小助手(物理老師每次都叫他窗戶打開去做自由落體)免費。」 我笑了。 我想把自己輕輕推到有光的地方。 他的眼睛彎著,「以後我們可以來吃免費的冰。」 如果沒事,放學我就會和張冕結伴去搭車,後來他自然也會站在座位旁等我一下再走。相較之下,我們之間的定義簡單得多。公車來了,停在我們面前,又走了。 「怎麼了?」 我想起什麼,我們跑回教室,我說:「硬幣不見了。」 「什麼?」 「它都會在桌上。」 「可能你不應該放在那裡,」他說,我逕自蹲下來尋找,但是都沒有。 我留下我的硬幣,放在白天殘留的最後一抹光暈之中。 也許他消失了。像硬幣被夜色隱沒一般隱沒在人群裡,自給自足的生活。 直到某一天我下了車要過馬路,看見一群小孩蹦蹦跳跳越過斑馬線。五十幾秒的紅燈時間路面迅速漲潮,來來往往的人群交錯而過,突然之間我就認出來了。他的眼光在人影之間停留,在我的視覺留下後像。明天見,我們無聲約定。 可是隔天我到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他已經走了。從此殊途,光線的遺跡黯淡,一枚硬幣停泊,整個教室都籠罩在深藍色的光暈中。我不懂怎麼回事。更改、移動,一切到底是以什麼樣的規則變換的呢?張冕站在草原上等我,深紫色的天空暈染如墨,我模糊注意到,草不知道什麼時候都被剪短了。 「走吧。」我們牽手走過操場。千萬種路徑。感覺到平行的岔路上,另一個我也看著前方,光陰尾隨身後,始終不疾不徐,我們懵然來到夏季的邊緣,我才想起夏至早就過了,白天一直愈來愈短。 我竟然現在才猛然發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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