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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首獎】漫長的告別◎江樂筠(新竹女中)
2016/07/21 13:41:52瀏覽1815|回應0|推薦6

她伸手解開長版格紋襯衫上第一顆釦子,感覺自己的意識壁壘隨著敞開的衣襟逐漸剝離坍塌。胸下內衣的勒痕早已消失,她的猥褻明攤在整個空間卻無半分羞赧。她將自世間緩慢地抽離,以一種仿若死去的狀態,接受他人驗屍似的審視,他們會以精準的眼光描摹她展開的身體,意圖透過皮膚下骨骼與肌紋的脈絡尋找能完美構建她的原則,興許這亦是同建物一般,先蓋好地基,加上撐起結構的支柱,再敷上磚或木,便成就了她,無生命的她。

 室裡架上了畫板的畫架以她光裸的身子為中心圍出半圓,她向離得最近的男孩借了一枝筆,沿著臀部邊緣在椅面上框出位置,再者大腿交疊處、手掌在膝蓋上的置放點,她將脊骨拉直後貼緊椅背,放緩呼吸,目光緊盯窗框上一處交叉來固定頸項偏轉的微妙角度。十幾枝鉛筆的筆尖俄頃間開始在畫紙上遊走,不帶半分輕浮的目光時不時自畫板後方探出,她試著袪除思考,維持坐姿的她——得注意,不是「坐在這裡」的她,這兩者的差別之於她微妙卻不可忽略——將會成為數種不同的黑白平面。

 從三年前開始算起這樣的她已有上千份,而在那之前她也曾是創作他人的成員之一,彼時她第一次知曉對回歸赤身之人的探索能何等肅穆,扇葉將夏午室內溫悶的氣流攪動成母胎中羊水的沉浮,輕緩得令人心安。她的視線近乎貪婪地描摹過軀體烙在虹膜上的每處細節,量測比例,探討脊骨如何撐起肢體、肩胛將軀幹與雙臂連接起的角度、肌肉或乳房的豐厚與皮膚的彈性,眼前的一切僅止那副難以用筆尖與顏料豢養的皮囊表徵:白皮膚較好調出相仿的色調、而男人易抹成過深的麥色……

 她理應要早些明白,自己也僅是線條與凹陷的陰影構成的存在,以張弛的肌肉和平滑的肌膚包裹,溫熱的血液在其下流淌,其上加綴一些區別族群的性徵,萬物的獨特性斷絕維特魯威人的血脈,體現個體的價值。

 她的存在正有著精確的價碼,以小時計算,足以維生,形成迴圈。

 第一次她憑著自身的意志在他人面前解開衣蔽的那天,她提前了許久來到系館。素描教室圍起一處角落掛上遮簾供模特解衣,離上課時間還有一段距離,為了事先消除衣物的痕跡她必須先行更換上柔軟而寬鬆的連身衣裙,她在厚重的簾子後頭握住上衣下襬,緊捏布料揉成顛簸的褶曲,她的模樣在瓷磚上糊得光怪陸離,像條曳著長尾的多彩金魚,擺著尾巴拚命游動,昭示她即將迎來的自由。

 褪下的褲頭在腹背烙下一圈淺淺的凹陷,此時的她與淫猥一體,遊走在脫胎的門口,她解開背後胸罩的鉤——為了成為被慾望的客體而擁有的束縛——她這麼想著,鋼圈將她與肉慾捆綁在一塊。肩帶滑下,她以全身感知空間的吐息,視線向下檢視自己毫無掩飾的身體,置在房間中心的日光燈難以周全這個角落,令她沐浴一層薄光,這使她想起美術館中終日浸泡在白熾燈光中的石膏像,總要失去什麼才能成為藝術,雙臂或者眼珠,信念或者靈魂。為了成為純然的藝術,她希冀自己亦能失去這雙眉眼,用以忘卻曾在夜中灼灼盯著她的、與她相仿的眼軌,那些促成她午夜詭譎夢迴的輪廓,及她目眩地佇立於此的原因。

 沁著涼意的地板撓著她的腳底,教室地板經常灑滿橡皮擦屑和素描鉛筆筆皮,只有這處能常年維持乾淨,她動了動腳趾,體溫將這處摀得溫熱,攏住她綽綽的影子。掛鉤上的連身裙在一旁打下黑魚鱗似的波紋,她穿上它,穿過頭部、袖子,裙襬掃過胸腹抵達膝間,灰布的浪輕拍她的雙腿,一個無關痛癢的威脅。她感到些微的離地,凝滯的空氣阻礙她完全的失重,衣襬起伏將她拍在岸上,意圖阻卻脫逃後拖往深深的海底,她與那些蟄伏最後的爪牙周旋,拉開掩蔽的簾子,擾動室內長年不散的腥氣。鉛筆味。求學時期有人如此形容素描教室裡終年不散的詭異氣味,她的吐息正與此交換,她亟欲從內到外皆成為藝術的一部分,為此她橫越過房間,不惜光裸的腳板黏上碎屑及碳粉,強迫失了焦的石像以正面對著她,等待他們開口邀請自己加入畫面的序列。整個空間浸泡在漫漫沉寂中,她欲伸手撫平他捲曲的髮,被回敬以扎人的髮梢。

 「沒禮貌。」她嘟囔。指尖滑過對方的平滑的頰線。前幾天她為了趕上截止日熬夜趕製作品,隔天鼻側便毫不猶豫地發痘,疙瘩一樣。興許這是一份暗示。她與他之間橫亙一座包攬所有極致矛盾的山巔。

 教室門的滑軌剖開寧靜時,她正坐在專屬於她的木椅上,臆測自己將至的模樣。環抱著繪圖工具的女孩微微睜大雙眼——大抵是為她的造訪感到陌生——又很快了然,逕自走向自己偏愛的位子,慢條斯理地整備工具。

 她沒有錯過,對方將她與一件單純的臨摹物連接在一起時那釋然的眼神令她心中激烈的情緒迅速膨脹,她既活又死,只有她自知自己淌著生命的溫熱身軀,烙在他人虹膜上的影像則將她的心性及靈魂抽離肉體,以此達到新的平衡。

她不自禁窺探女孩揀選鉛筆的動作,筆芯露出的程度取決於其本身的軟硬及個人習慣,她想來是屬於較於勤奮的那群,一整盒坑疤的筆頭留有一定長度上下的筆芯,她拿起偏短的一枝,握著鉛筆以一手控制美工刀削去多餘的筆皮,木色的殘屑片片飄落,被她用腳隨隨便便撥成一小堆。

 她有些享受這份細瑣的喧譁,軟軟地坐在椅子上拉伸腳背浸入鑄成窗櫺形狀的一池亮光中,輪廓在地上拓成影,她自娛的欣賞引起對方的注意,使她開口:「緊張嗎?教授說妳是第一次接這工作。」

 她笑了笑,畢竟說謊不是什麼好事,乾脆任其解讀。

 「放心,上學期天天畫上八小時的人體,班裡的男生早就已經習慣了,說是連看片都在想這個膚色怎麼調。」

 女孩咯咯笑著,她明知自己的動作被以完全不同的方向誤解卻仍僅是彎著嘴角和藹地微笑,她認定自己渴求的超脫和昇華毋須對旁人訴說,是她對於生命真誠的供詞,在病與痛中掙扎時一些自私的生存手段。

 但她的眼睛真亮。她想。對外界一切抱持熱忱的靈魂以她的眼瞳向外窺看宇宙,她必定會以這樣純粹的眼神溫藹地將自己的全身納入,使她的一切平穩地在其中航行。

 同那女孩一樣的人們陸陸續續進入教室,將整個空間泡在對她溫潤的友善中,她想將之比擬為朝陽,或夕日,新生與遲暮的循環,她享受這樣的單純。       

 當宣告獲釋的鐘聲敲響,她所夢縈的時刻來到,她的情緒平穩如一潭死水,或石膏像的皮膚。她勾住領口緩慢地上拉,布料上香皂味掃過鼻尖,裙襬下展露出光裸的腿、腹、胸,令她懷疑自己抽去的不僅是遮蔽,亦是她的業障及虛妄的清醒,所有不安皆退潮般離去,餘下一片柔沙的灘,讓她的雙腳淺淺地陷了進去。她坦然接受視線掃描,她知道自己是全然的安全,她幻化為可供雕塑的黏土,在台上遵從指示擺好姿勢,遏止任何關節的移動或肌肉的顫抖,她能感覺自己成了任何東西,諸如蘋果花瓶書本絨毛玩具或其他,總歸是同一類的,被拆解研究輪廓光影與色調,在最終才精巧地合而為一,伏貼在紙面。她回想自己執著畫筆以近乎虔誠的筆觸描繪他人的曲線,濕潤靈巧的筆尖細細舔吻出膚色,她知道如今自己亦將成為被予以此等殊榮的存在,並為此感到泫然欲泣的狂喜。

 她能讀懂所有人眼中凝滯的專注,企圖參透她展現出的每一個渺小的奧祕,她是唯一。她看見成為線稿後空蕩的自己,即將填滿她的膚色髮色各占據調色盤一角,在洗筆筒裡打著旋散開,她是各種顏色的調和,並且在最後成為各種技法的拼裝,流暢的線條與依循道理的光暗,獲許擺上任何殿堂而不顯低俗,和世間所有媚俗區隔開來。

 她的獻身是,以一種聖潔的態度,輕吻著濕答答的虹膜。

 前任屋主留下的窗簾薄而色淺,晨光隨著時間推移緩慢地浮起,浸潤整片地板。她顫顫地撐起身子翻下床,下體的嘔血與溽濕使得夜時淺眠的她驚醒數次,同時深怕自己將再一次看見一雙炬炬燃著慾火的眸,或感知到粗糙的指與舌正在肌膚表面遊走的觸感。(就算她已經穿著孝服麻木地參加完了那具軀殼的告別式。)

 草草堆放在床旁的一山資料書因她一時的不慎而崩坍,她有些懊惱,但也僅止於此,下腹抽痛的肌群將她除生存以外的諸多行動扼殺。她跨越狼藉的臥室來到發散腥臊味的廁間,褪下內褲,皺著眉撕下瀕臨氾濫的衛生棉。縱然被暗紅黏腥的泥沼箝住四肢乃至於全身的感覺令人乏力且恐懼,她卻別無選擇。曾想嘗試過棉條,但卻作嘔地發現任何侵入皆令她覺得自己成為承載慾望的容器,難堪得讓她想要哭泣,她不得不屈就於自己的奮力抵抗。洗手台鏡面上半處在她搬進來的第一天便以封箱膠帶貼實,僅留下能同自己對話的雙唇,縱使她全然享受沉默,亦希求一處出口。

  「我好累。」她面對鏡子蠕動嘴唇,總因黏稠的血而繃緊著神經導致她的委靡和頹喪,她必須乞討安慰,向自己,只有她是她永遠的盟友,旁人總會產生令人沮喪的分歧。她看著鏡面上唇片一掀一闔:「還有三天,撐過去就好了。」

她帶著滿口薄荷味回到房間,暫且將傾倒的書堆置之不理,兀自離開房間。這個處所位於頂樓,起先她只是需要一個能安穩畫圖的場所,卻在不知不覺中把生活的痕跡滲透進這小小的(而且不確定是否合法的)空間中,她退掉了逐漸閒置而退居無用的房,私自接管了整層樓的整治,將堆放在角落的破敗家具接手、轉賣或回收,四周種上不易枯萎的花草,使它的環境不那般凜冽而拒人,即便(以旁人的眼光來看)悲哀的是,沒有人會來的。

 她走到外面收起曬在外頭的畫具,筆卷仍殘有稍許的霉味,她深知這是莫可奈何,認分地將畫筆擺好後捲起,走回屋內。子宮神經質的收縮明顯得令她亟欲流淚,她囫圇吞下幾片吐司卻不確定是否有飽足感,但惱人的不耐凌駕於所有感官,她便假定自己已經足夠,旋即推開了畫間的門。

 松香水的味道俄傾間滲透她的肺泡,畫間正中擺著她昨晚剛開工的畫作,睡前蓋上的薄薄一層顏料已經乾得透徹,平塗的深色底將炭筆勾出的框範圍覆蓋不同的底色,她在調色板上擠上顏料後以微溽的筆尖一一沾起調和,側著筆貼上畫布,太乾了,她再摻了點油,以更加濃厚的顏色覆蓋底層。

 她將筆腹浸入方才換過的洗筆液中,暗紅色在其中暈開,絲絲縷縷徐緩地擴散,她假想那是誰的血管,融化在其中,像那日,她鮮少日曬的肌膚在洗筆筒中緩慢侵蝕透明的水,令她將自己設作最終消失在海中的人魚,失去人形,留下折著多彩虹光卻極其易破的泡泡。

 絕美的總是折壽、禍水。她何其有幸。

 她又一次感覺到來自下體的流動感,當她張開雙腿,黏膩的腥臭味在空氣中放肆地徜徉,混雜血的鐵鏽和生命的殞落,她認定自己是個罪人,定期服刑,被殷紅的奔流日夜沖刷直到迎來它的耗盡,她暫且必須泅泳在那,肉體及其意識淺層,她追求的自由果斷地拋下她,她別無選擇,僅能等待著自己被蝕盡後頑強地重生。

 她丟下筆,掃開侵占了房內唯一一方陽光的所有雜物,清出一塊界線分明的空地,光與暗,涼與溫,現實與虛妄,世俗與超然。她將自己全身浸泡在這份微溫的光池裡,光帶著城市的喧囂滲入闔緊的眼簾,和她的血脈。她感覺時間輕推著這份暖意緩步離去,她知道自己只能短暫擁有這份和煦,四周繁雜的拖累蠶食她的存在,拉曳著她往陰影的汙穢沉淪,她因不斷交替的潔與不潔而受傷,卻總在因反覆的吞吐而徹底絕望的前一刻得到救贖。

 她的所有感官往眼眶聚集,作為告別的餽贈,沉入陰影。
( 創作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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