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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李歐梵的《文學改編電影》
2023/05/26 04:53:16瀏覽215|回應0|推薦6

Excerpt李歐梵的《文學改編電影

初次閱讀李歐梵。
從他的這一本《文學改編電影》,足見他對於電影方面的專研,相對的也是文學方面的精彩回饋。
以下從〈導論〉分享幾段書摘,相信大家應該可以見識到李歐梵的不凡魅力。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486537
文學改編電影
作者:李歐梵
出版社:三聯
出版日期:2010/10/01

內容簡介
向來文學作為電影創作的一個重要取材養料,從文字到影像,隱藏著一條魔幻鑰匙,當中涉及導演編劇對文學的獨特詮釋、專業演員的演繹,還有時代轉變衍生的現代意義等。為何一流文學往往拍不出經典電影?為何經典電影多來自二流小說?作為被改編多次的莎士比亞,在今天又有著什麼意義?又中國現代文學為何如此難拍等等?此書作為李歐梵的「後啟蒙」書寫,他要藉著電影重溫文學,啟蒙別人,也啟蒙自己。

作者簡介
李歐梵
香港中文大學人文學科講座教授,中研院院士。畢業於台灣大學外文系,後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專攻中國現代文學及思想史,曾任教於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芝加哥大學、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及哈佛大學等,著有《上海摩登》、《狐狸洞話語》、《世紀末囈語》及《一起看海的日子》(與妻子李子玉合著)等。

Excerpt
〈導論:改編的藝術〉

……

二、文學與電影關係

電影和文學的關係,實在難以簡單道明。不少理論家曾為這兩種藝術作「本體論」式的描述。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文學的本體是文字,電影的本體是影像。文字又由字和句組成,串連在一起,遂而產生內容,但語言學上仍把內容和形式分開,嚴格來說,西方語言學理論所說的符旨(signifier)和意旨(signified)仍在語言的層次,並未涉及內容,而一般讀者則只看內容,不管形式。電影亦然,一般觀眾只看影片中的內容情節,並不注重電影本身的意象和接剪技巧,所以如果先看文學作品再看改編的影片的話,就會覺得影片的內容淺薄多了。但西方的文學和電影理論家則往往單從形式本身著手,認為形式構成內容,甚至後者是為前者服務,這就產生了一個很大的分歧。

我想採取一個較折衷的方法,内容和形式並重,但形式絕對不是內容的工具;我也揚棄所有「主題先行」和上綱上線式的先入為主的政治宣傳或說教的論調。至少,我覺得這種方法有助於了解電影和文學的對等關係,特別是當我們從改編後的影片來追溯和推論原來的文學經典的時候。

現今觀眾看的都是有聲片,特別是荷里活傳統影響下的有聲片,而忽略了默片。有聲片可以用旁白,一定包括大量對話,所以和小說的戲劇的形式,比默片接近一點,而默片雖有字幕,但還是用影像來說故事。不少早期的西方電影理論皆以默片為主要材料,俄國形式主義的大師史克洛夫斯基(Viktor Shklovsky)在一篇經典論文〈Literature and Cinematography〉(英譯變成一本小書)中,就特別指出——電影其實是一種符號(semiotic)式的藝術,它的「連貫性」是假的,它是觀眾視覺上的「誤覺」:菲林連在一起從放映機投射出來的動作(motion)像是不停地在動,其實不然。換言之,「電影只能處理動的符號」,而在內容意義上根本無法表達所謂「陌生化」(defamiliarized)的文學語言。他當時十分重視電影這個新媒體,但對早期默片改編文學作品的嘗試則嗤之以鼻。後來的法國電影理論家——如梅茲(Christian Metz——亦從這種形式主義立場作「結構主義」的論述,一切形式至上,幾乎不談內容。

我想這種理論本身就是一個二十世紀西方現代主義的一個趨勢:在文學上變成了「語化轉向」(linguistic turn),而在電影的研究上又如何?過度地重視電影本身語言的獨特性,則無形中忽略了「呈現」或「再現」(representation)現實的問題。荷里活的劇情片,大多是寫實片,中國的老電影亦然,更遑論五四小說。現實如何用電影的語言來呈現或再現?在電影理論中,巴贊(André Bazin——也是法國新浪潮派導演的教父——是經典人物,他的「深焦距長鏡頭」(deep-focus long-take)理論為人津津樂道,至今仍然是研究荷里活老電影最適當的理論,我在本書中自不免俗,亦會稍稍提及,有所發揮。

總而言之,我不擬把抽象理論故意套用在我的研究上,而是從甚多的個案例子中看出——或悟出——一些淺顯的道理,以便有助於普通讀者和影迷觀賞電影和閱讀文學。
……


五、文學經典的改編

真正的文學經典——也就是經得起時代的考驗,再三被各年代的讀者閱讀,並且得到學者評論、或被選為教材的作品——然而當文學被改編成影片,成效又如何?

我想大多是不佳,要麼毀譽參半,影片可以在各方面凌駕原著的極之為少,最多也只能做到「分庭抗禮」的地步。原因很多,最後還是歸結到語言和技巧的問題,且不說現代主義的小說(容下文再談),即使是寫實主義的文學經典,依然很難在改編之後十全十美。托爾斯泰(Leo Tolstoy)的《戰爭與和平》(War and Peace),至少有兩個同名電影版本,一個是美國的(1956),由柯德莉夏萍(Audrey Hepburn)和亨利方達(Henry Fonda)主演,導演是金維多(King Vidor),片長三個鐘頭,浪漫有餘,惟還是覺得膚淺;一個是蘇俄的版本(1965),片長近八個小時,十分忠實原著,也許只有俄國人才拍得出來,但是否真正有電影的風格,恐怕很難說。杜斯妥也夫斯基(Feodor Dostoyevsky)的小說如《罪與罰》(Crime and Punishment)和《卡拉瑪助夫兄弟們》(The Brothers Karamazov)都曾拍成影片,前者至少三次,後者我看過荷里活同名的版本(1958),尤伯連納(Yul Brynner)主演,編導是一向鍾愛文學的李察布魯克斯(Richard Brooks),我觀後頗為失望,因為原著中的思想和道德深度,還有那段伊凡說的「大審判官」寓言故事,全部無跡可尋,全片只剩下一個簡短的弑父故事,布魯克斯編劇的文筆再好,也無濟於事,他在荷里活式的直線敘述情節劇模式影響之下,更不能把杜翁小說中的各種人物個性和「多聲體」結構表現出來。

文學的語言和電影的語言既然不同,後者只能用相對等或不同的電影技巧去「重構」文學的語言;除了意象之外,還有聲音和場面調度,最關鍵的還是敘事的角度和方法。如果舉一個現代中國文學經典的例子,最著名的就是魯迅的短篇小說《祝福》,在改編後的影片中(1956),知識份子的敘事者不見了,連影子和聲音也沒有,只剩下主人公祥林嫂,完全失去了原著小說中反諷的一面,而且讓祥林嫂從頭到尾受盡折磨,賺人眼淚,飾演祥林嫂的演員白楊雖表演得不差,但全片還是免不了變成通俗劇。

改編第一流的文學經典,最多只可做到「各有千秋」的程度,也就是說,如果

不看原著,電影照樣站得住腳;即使看過原著再作比較的話,雖然影片可能稍

遜,但仍可與原著「分庭抗禮」。中外影史中最佳例子要說是史丹利寇比力克(Stanley Kubrick)改的納布可夫(Vladimir Nabokov)小說《羅莉塔》(Lolita)。寇比力克也改編二流小說,效果更見成功,本書將另作專文分析。在此再舉另外兩個例子,皆出自意大利名導演維斯康堤(Luchino Visconti)的手筆。

這位國際影壇大師也特別喜歡文學經典,他把湯瑪斯曼(Thomas Mann)的中篇小說《死在威尼斯》(Death in Venice)拍成一部相當精彩的影片(1971)。看過的人都知道,故事的主角是一個作曲家,幾乎是馬勒(Gustav Mahler)的化身,但原著小說的主角卻是一個詩人,二者的身份對等,而且關心同一個死亡的美學問題,所以我仍然認為維斯康堤對原著的精神相當忠實,他在片中從頭到尾用馬勒的第五交響樂的小慢板樂章,營造出一種原小說所無的「世紀末」氣氛,以此反映主人翁在藝術創作上的危機感,雖然沒有小說中的古典文學和神話隱喻,但卻更有情調。維氏最大的強項當然是佈景的美工和場面調度,片中沙灘死亡的一場戲,其電影手法(如遠鏡和軟焦距)發揮得淋漓盡致,可以和湯瑪斯曼的文體互相映照。電影和文學在這裡,打成一個平手。

維斯康堤更擅長改編史詩式的歷史小說,他的《氣蓋山河》(The Leopard, 1963)可謂是電影經典中的經典,它源自一本十九世紀末的小說,作者蘭佩杜薩(Giuseppe Di Lampedusa)是一個西西里島的貴族(維氏也是貴族出身),畢生只寫出這一本小說,寫的是自己的家庭如何在歷史的巨變(經歷了十九世紀末意大利的革命和建國歷史)中的沒落,我看了電影後才看原著小說的英譯本,竟然覺得影片不比小說差,而片中最後半個小時的餐宴舞會場面,甚至超過小說甚多,這完全歸功於維斯康堤的場面調度。我數次用這個電影名詞(法文原是Mise-en-scene),指的不僅是如何「調度」演員在場景中的動作和位置,而且還包括各種相關的因素——從鏡頭設置到佈景美工——幾乎成了拍攝電影場景(scene)最重要的手法,也是除了鏡頭和剪接外,電影用以「對抗」文學敘述的最佳利器。一位導演如果能把場面調度處理得好,至少成功了一半,而維斯康堤和寇比力克二人則被公認為此中大師。


七、電影的魔術

與其說戲劇介於小說和電影之間,勿寧說電影在改編戲劇和小說時,更能發揮其獨有的特色,有時甚至青出於藍。這個特色,就是「蒙太奇」(montage),這個術語的意義很廣,從純技術層面而言,它指的是電影鏡頭經過剪接後的時空壓縮或並置,換言之,它打破了習慣上的時間和空間觀念,自俄國大師愛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發明以來,已成了電影藝術中最寶貴的技巧。如果將其意義引伸下去,我們也可以說:西方影史上其實有兩大傳統:一是前面說過的荷里活寫實敘事模式,它故意不凸顯電影本身的技巧,令觀眾產生置身於現實情景的錯覺;另一個就是蒙太奇傳統,它恰好相反,以電影技巧和影像來營造「現實」。

蒙太奇的作用,其實也可以引用到文學,它是一種文學語言把現實上的時空並置、倒置、或錯置,因而打破傳統寫實主義對於現實的忠實性,換言之,這是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文學的最大特色,用這種新的語言,可以作心理上的投射(如表現主義的戲劇),也可以進入人的潛意識或下意識(如意識流小說),更可以把各種外在和内心的現實混在一起,用非直線進行式的敘事手法,達到一種嶄新的藝術境界。如此豈不是和電影上的「魔幻」傳統相呼應?弔詭的是:此類文學作品最難拍成好電影。喬伊斯(James Joyce)的意識流小說《尤里西斯》(Ulysses)被英國導演約瑟史狄克(Joseph Strick)改編成一部平鋪直敘的同名寫實片(1967),語言魔術盡失;卡夫卡(Franz Kafka)的小說《審判》(The Trial)被怪傑奧遜威爾斯改編搬上銀幕(1962),成績尚可,但顯然無法和他的《大國民》(Citizen Kane, 1941)相提並論,我覺得還比不上他改編的莎翁名劇影片。另一部半意識流的多卷長篇小說——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追憶似水年華》(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被二度搬上銀幕,改編小說的第一部影片《往事追憶錄》(Swann in Love, 1984)乏善可陳,最近的 Marcel Prousts Time Regained1999)拍得頗有創意,但如果你沒有讀過原著小說,看此片還是一頭霧水,如果把文本和影片仔細對照分析起來,就要大費篇幅了,容後再議。

現代主義文學比寫實主義難纏,早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我認為產生這個困境的原因之一是現代文學不注重敘事,而把內在和外在的現實作詩一樣的處理,或把時間變成空間,或把模仿現實的(mimetic)文字變成抽象意象,甚或乾脆脫離現實,以語言織造寓言神話,或作語言的遊戲,這些趨向都很難拍成電影。除非把電影本身的魔術釋放出來,以各種蒙太奇手法改變寫實時空的敘事模式;或以電影形像作為文字寓言的對等物,加以轉化;或用各種旁白方式表現文字中的意識流。對於荷里活敘事最致命的打擊,莫如把結尾變成數個不穩定的、未了解的結局。這一切都曾被好些電影工作者嘗試過,但不成功,也未能徹底改變原有的敘事傳統,至少是今日大部份的現象,除了找尋感官刺激之外,當地觀眾還是喜歡看有較完整的故事情節的影片。

中國電影的情況就不同了。中國電影傳統中鮮有改編現代主義文學的例子。一般學者公認的中國現代主義祖師施蟄存,至今尚沒有一篇小說被改編成電影,而我每次讀他的《將軍的頭》、《鳩摩羅什》、《魔道》等現代小說,都覺得內中的電影影像呼之欲出,但至今無人敢於改編成電影,據聞只有王家衛曾向他買了一篇較有寫實意味的心理小說《霧》。香港的現代主義前輩劉以鬯先生的小說《對倒》,早被王家衛在《花樣年華》(2000)中改得面目全非,除了挪用了幾段小說文字作過場外,就只剩片尾一句謝詞。台灣的現代文學小說大將王文興,他的《家變》和《背海的人》至今未有導演問津,而同學白先勇的作品,技巧上雖有現代文學的創意但內容仍以人物和寫實敘事著稱,卻被屢屢搬上銀幕,成效有好有壞。

倒是張愛玲的小說大受電影界歡迎,改編纍纍。但張的小說並非師承現代主義,而與中國通俗小說暗合,外加一點毛姆式的英國諷刺,有著不少荷里活老電影的傳統章法和技巧,因此大受影界歡迎,至今至少有七八部影片是直接改編自這位「祖師奶奶」的小說,最近的一部是李安的《色戒》,我曾作專書討論,還有幾篇有關張愛玲與電影的文章,已經收入其他拙作之中,此處不贅。

……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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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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