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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薩曼莎‧哈維的《我睡不著的那一年》
2022/09/11 06:52:37瀏覽430|回應0|推薦9
Excerpt:薩曼莎‧哈維的《我睡不著的那一年》

但我還是沒法入睡;我感覺到清晨在臨近;安寧、健康彷彿離我而去。我煩惱地覺得自己再也找不回它們。我對自己說,我得好好地睡一覺,那樣才能把它們找回來。我終於墜入了沉沉的睡鄉,在夢中回到少年時代,逝去的歲月重現,失去的感情恢復,靈魂在脫離軀殼尋求轉世,亡人的音容依稀可聞可見,虛妄的幻滅在心頭留下憂傷,一切的一切,都回歸到了自然的原生態 (據說,我們在夢中常會看見動物,而忘記我們自己在夢中也往往是動物——喪失了將確信之光投射到萬物之上的理性的動物,我們僅僅將朦朧不定的影像提供給現實的場景,而且由於遺忘的作用,這些影像每一分鐘都在變淡,後一個情景一出現,前一個情景就消失了,就像放幻燈時每換上一張新的幻燈片,上一張的圖像就隱匿不見了)……
——普魯斯特,《追尋逝去的時光 II 在少女花影下 第二部》(p.200 上海譯文版 周克希譯 2004)

關於「失眠」這類的書本,總是期待遇到普魯斯特,很可惜書中只有出現一次《追憶似水年華》,就再也沒有登場的機會。
但這本書並沒有因此失去它的光彩,從失眠的每一刻、每一天都是寫作的機會,最終,薩曼莎‧哈維完成了這一本無眠者的自癒之書。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65501
我睡不著的那一年:獻給無眠者的自癒之書,與你一起擁抱那份無形的不安
The Shapeless Unease
A Year of Not Sleeping
作者:薩曼莎‧哈維
原文作者:Samantha Harvey
譯者:李伊婷
出版社:堡壘文化
出版日期:2020/08/05
語言:繁體中文

薩曼莎.哈維以混雜著寫實描述和非寫實小說體,創造出如夢似幻的詩意,任著意識跨越在清醒、焦慮和無聊之間,在天亮的幾個小時前——去經歷、去淘洗、去思考、去創作。如同一場失眠者的夢遊奇境。而深刻的失眠書寫所描述的痛苦、不安、憤怒、疲憊、恐懼和絕望,也在漫遊間得到自由。

作者簡介
薩曼莎.哈維(Samantha Harvey
現任巴斯思巴大學的創意寫作碩士班資深講師(2012年至今),教授小說及散文寫作。課程指導學生從事哲學小說、思想小說、文學小說、敍事小說等方面的創作,關注於體驗時間及記憶。
除了教學與寫作外,她到處旅遊。在日本居住任教過,並曾居住於愛爾蘭及紐西蘭。最近與人共同創立了一家環境慈善機構,目前居住在英國巴斯。
她的第一本小說《原野》(The Wilderness),是一部關於阿茲海默症的作品,入圍了2009年柑橘小說獎(現稱百利女性小說獎)、2009年布克獎,並獲得2009年貝蒂.特拉斯克獎(Betty Trask Prize),並於2010年獲The Culture Show評為英國12大新銳小說家之一。
作品、書面評論、文章、散文散見於《衛報》、《獨立報》、《時代》、《每日電訊報》、《蘇格蘭人》、《每日郵報》、《紐約客》、《華盛頓郵報》。

Excerpt
〈凌晨一點〉

……
有一種東西叫做「夜間寬恕」,是在夜間釋放所有錯誤和罪惡感的行為。將它們留在房間之外。我原諒我所能一一想到的事——汽車開得太快,寒鴉亂翻餵鳥器,宇宙給我的折磨,我給自己的折磨。我突然想到的是,在我九歲時,當我母親離開後的最初幾週,我父親幫我綁辮子。用他那雙寬大,結疤,皮革工匠的雙手為我綁辮子。
時間已過了一點半,再十五分鐘就要兩點了。我正試著收集從樹上掉落至餐廳地板上的李子,勃根地李子,非常成熟,有些被踩爛了。同時我理解到自己必然正在作夢,因此多少睡了一會,意識到這一點讓我得到瞬間的勝利——我睡著了!——就在我醒過來之前。
我晚上不看時鐘,但已經有太多個夜晚是清醒的,所以我通常知道十至二十分鐘約莫是多久;我知道時間流逝的紋理,以及當夜晚磨蝕時,我思緒的紋理。此刻差不多開始出現磨損的跡象。(I don’t look at a clock in the night but I’ve spent so many nights awake that I usually know the time within around ten or twenty minutes; I know the texture of the passing hours and the texture of my thoughts as the night abrades them. Around now they begin to show signs of wear.) 微小平靜的信念變得挫敗。寬恕原諒變得可笑,而那些被原諒的,所有應該待在房間外的東西,事實上都還不滿足地在我床邊徘徊,彷彿它們還需要從我身上索討其他東西。
我想回到那個李子的夢境。我睜大眼睛再閉上,希望能誘使它們變得沉重。至少我做了一個李子的夢,這意味著我睡著了;這樣很好,但只睡了五、六分鐘。這可不妙,誰能靠著六分鐘的睡眠活下去?我該如何是好?
我放掉貝殼。沮喪且憤怒。生氣是沒有用的,沒用的。想想金星和銀河以及整個空間,世界上的整個空間,宇宙,我們的身體,我們的心。一切都是由空間構成的,而空間大於形體。想一下——你的空間也大於你的身體。想一想天空,當你在夜晚抬頭時——你看見星星,但實際上你看到的是星星之間無限的虛無,而你看到的虛無是真實存在的條件反射,每個物體是多麽貪婪地聲稱擁有自己的空間舞台。
試著微笑。微笑強烈暗示大腦一切都好,並且帶來快樂。躺在這裡微笑;金星,銀河、月亮、蝙蝠、游泳池、生命中難忘的記憶,床的溫暖。微笑。黑暗中一小排愚蠢可笑的牙齒。
振作精神,說點堅定與值得讚許的事——仍然有一○%的機會可以入睡,而且如果現在睡著了,仍還有五或六個小時的時間——很充裕,稱得上是奢侈的睡眠了。
(Take heart, says something tenacious and laudable – there’s still a ten percent chance you’ll sleep, and if you sleep now you can still have five or six hours – plenty. A veritable richness of sleep.)
過了片刻,估計值下修。六%,最多七%。但那是根據過去的經驗和可能性,不見得會如此;每次擲骰子都會帶來均等機率。擲到一次四點不會減少再次擲到四點或連續擲到一百次的機率。每個晚上都是全新的夜晚,全新的擲骰子。
(A moment later it revises its estimation down. Six per cent, seven at the most. But that’s based on past experience and probability doesn’t work like that; every roll of the dice brings equal odds. Throwing four once doesn’t lessen the odds of throwing four again, or a hundred times in a row. Every night is a fresh night and a fresh roll of the dice.)

黑暗中我再次摸索我的貝殼;據說吹海螺會產生一種美妙的聲音趕走負面情绪,我的姆指越過吹嘴上方,拿著靠近我昏邊。沒有聲音。多年來困在我床邊這片陸地,只剩下一股無權存在於此的鹹味。
我面朝下趴著。試圖以自己從未試過的睡姿來偷渡睡眠。也許睡意能在我頭腦意識到發生什麽事之前就潛入。也許我可以把心跳壓制在每分鐘跳四十下。我以這個姿勢躺了半小時,也許夜晚不會注意到我。也許,也許。金星、銀河、李子樹、床墊、蝙蝠,我在水中明亮的雙手,脖子痠痛,以歪斜的姿勢睡著了,伴隨著歪斜的不適,醒了過來。
兩點了,一列貨運列車經過。


〈凌晨三點〉

凌晨三點:

一長列的貨運列車擾動著夜晚。有些東西被撕裂了 (「破曉」這個說法,多麽貼切),直到夜幕再度降臨之前,它都不會被修復。此刻開始,將會有更多的貨運列車,然後第一班飛機會在大約四點鐘左右從天空飛過,接著在五點或五點半,車流便開始了,從那時起,我們這個活躍的小行星將再次被照亮。三點時,第一道晨曦已經出現。事實上,對那些足夠清醒而意識到這點的人而言,晚上最多就是一個小時——座落在兩點到三點之間,在一天的消逝到下一天的甦醒之間一段短暫的平靜。
我爬起來。當前的看法對此是矛盾的。有些睡眠養生法說,如果你躺了二十分鐘後還醒著,就應該爬起來,這樣就不會將失眠和床聯想在一起。另一個說法是,無論如何你都應該要躺在床上,這麽一來,你就不會對身體發出信號,認為晚上爬起來是正常的事;反正,你就躺在床上接受發生的一切。
晚上本來就累,和堅持認為自己是個好的睡眠者,我更傾向於後者。不過,今晚我爬起來了。我很焦躁。我泡了一杯茶。絕對沒有一個睡眠養生法會提倡在凌晨三點喝含咖啡因的飲料,但我之前喝過一次,然後就直接睡著了,所以我時不時會試一下,但願它再次起作用,但從來沒有。
我想到菲利普‧拉金 (Philip Larkin) 一首詩中的一句話,我不是直接閱讀這首詩的,而是在最近讀的一本關於詩的書裡看到的——是關於某朵有百萬片花瓣的花。我穿著內衣坐在沙發上喝茶,做了睡眠養生法不會提倡的另一件事——上網。拉金在這首詩中提到了死亡的遺忘。「那只是遺忘」(‘only oblivion’) 他這樣說道:

我們曾經有過,但它終究會收場,
自始至終都在與一場獨特的努力相融相伴
要催開那朵存在於此的百萬花瓣花朵。
(We had it before, but then it was going to end,
And was all the time merging with a unique endeavor
To bring to bloom the million-petalled flower
Of being here.)

感覺就像遠處敲響的鐘聲,像是同伴的報信從你原以為是個沙漠或深淵之處傳來。頓時間,我感覺不孤單了,我感到歡喜,一切都很柔和,充滿回聲與共鳴。然後,我想起了另一首詩中的一句話,是來自傑克‧安德伍德的詩,描述了懷抱新生嬰孩的歡欣:他寫道「我能感覺到我的襪子存在於此」。當我閱讀時,即使我沒穿襪子,都能感覺到襪子存在於此。詩可以變成足以翻轉世界的詞語,太小的翻轉不足以引起公眾的騷動,但足以碰撞孤獨生活的一小部分使其偏離軸線,這麽一來,它就永遠不會完全一樣了。現在正是這句話——「存在於此的百萬花瓣花朵」——打中我的軸心。這麽多年來致力於佛教、印度教和基督教的教義,試圖讓自己抵達某種自我的終點線,拉金的箴言是直抵脈絡的類固醇。我已超越過去那個努力的自己,並到達終點線——這當然是不存在的,事實證明那只是個不斷重新補足的起點。我的人生,整個人生,在快速播放的成長影片中展開,像是永遠不會結束,而這就是人生的把戲——看起來如此豐富,即使我們正目視著死亡在周遭發生,它還是在我們耳邊低語著全然甜蜜的廢話。
大約三點半左右我回到床上。整個晚上已經堅持了這麽久,某種程度說來,感覺平靜無疑是睡覺的好兆頭,而且,我很冷。回到床上,舒適地躺下來,有幾分鐘的滿足感讓我想起過去總是這樣。我曾經很愛睡覺。現在想起來了。我的人生,如此曲折、反覆與尋覓,沒有什麽比存在於此的百萬花瓣花朵更複雜或更簡單了。我想我還活著,彷彿我剛剛發現了一個非凡的事實,我能感覺到我的人生存在於此。
(Remember that now. My life, so convoluted and iterative and searching, is nothing more complex or more simple than the millionpetalled flower of being here. I am alive, I think, as if I’ve just discovered an extraordinary fact. I can feel my life being on.)


〈寫作就是作夢〉

……
寫作就是作夢。幾年前我才發現這件事。那是清醒時的作夢——潛意識在意識中踮著腳尖行走,剛好足以駕馭夢的難以捉摸。我總是聽到有人說寫作是借鑒於潛意識,但事實並非如此。寫作就是潛意識本身,它利用意識。
(Writing is dreaming. I only discovered that a couple of years ago. It is lucid dreaming – the work of the subconscious that has a toe in the conscious, just enough to harness the dream’s waywardness. I always heard it said that writing draws on the subconscious, but that isn’t true. It is the subconscious, and it draws on the conscious.)
在夢中,潛意識找到方法去清楚表達、戲劇性描述、體現在清醒時生活中發生的事物,那些重壓在我們身上的感受、恐懼和慾望。進行此事時,夢有著驚人的創造力和表現力;它從不為隱喻而困惑,從不為細節掙扎,也不會為了沒必要的事而努力。它實現了難以言喻的事。我常常夢到自己在只有一英时深的游泳池裡游泳。即使我意識到水深只有一英吋 (意識到它的時間比其合理應該要有的還長),還是繼續游泳。當我捕捉到這個夢的感覺時,那是我熟悉的東西——複雜且具體的壓縮了許多我無法表達的感受,與某種徒勞、絕望、堅持有關的東西,沒有其他隱喻能夠完美捕捉。如果我正在寫作,我正在找尋一個隱喻,能將這些確切的感受按比例確切的混合在一起,我會抓住這個隱喻並為此感到高興。
就是這樣。有些日子我寫作,我寫的東西會直接從潛意識浮現,不受意識干擾。這些沉澱物,有些是金色的,有些是淡金色的,都藉著文字傾瀉而出。
我的頭腦是嘈雜的。它想著有用的想法,並對於每一個有用的想法,都思索著另外四百種無用並重覆的想法。而這些無用並重覆的想法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有害的。應該和不應該。自我的剔除,及對他人的剔除、恐怖、懊悔、譴責、舊有觀點。所有的一切到了我這裡,都成了未經編輯的嘮絮、持續爆炸、消散,爆炸、消散的煙火。未經編輯、讀不下去且不可能吸收。只是持續不斷在頭腦中爆裂、爆出花火和爆炸。
如果頭腦是嘈雜的,那麽潛意識就是無聲的劇場;這裡有著來自意識、恐懼、慾望,應該與不應該的演員們,但他們被縮減成一個核心角色,他們裝扮後重新登場。他們以臉色、物質、情緒、語調和肌肉組織再現:他們以密碼,符號,扭曲的形式出現,直指我的本質,不論那是什麽,不管那是什麽。
應該與不應該。自我剔除與判斷與恐懼與憤怒與懊悔。頭腦是個暴君;告訴你應該與不應該做什麽,從來都與你做了或沒做什麽無關。頭腦是個忍者。當我在寫作時,那些都無關緊要,因為沒有什麽是應該或不應該,甚至沒有太多的自我。似乎有一個意識的中心,似乎是雙手在一小片字母風景中摸索,非常神秘地,駕馭著那股朦朧意識中發生的種種。
寫作救了我的命。在過去一年,寫作是除了睡覺之外最好的事。有時候比睡覺更好。當我寫作時我是神智正常的,我的神經安定下來了。我很正常,正常。我變快樂了。當我寫作時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就算我寫出來的東西很糟。我從某種開放、難以捉摸的潛意識,那粗略地稱作「我」的無形出發,只能以無和烏有來定義,只是形體在其中移動的沉默。然後是文字,文字駕馭事物。有組織的舒適、引領混沌的舒適,不是試圖消除混亂,而是引領混沌走向邊界,帶走無限與熵的問題。提供完整的幻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開始在我寫出的文字裡看見自己,從它們許許多多的世界裡,散亂而自由。
一個晚上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一句話:愛的繁衍。它不斷在我腦中迴盪,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感覺就像是一種寫作的定義。頭腦在這麽多排列和配置中拋擲出想法和信念,我們被它奴役,被我們自己思想的輸出所奴役。頭腦是個監獄。當我們寫作時,噪音被蒸餾和提鍊,自我可以找到出路,我認為那就是愛——從自我逃離的自我。
(A phrase came to me one night from nowhere: proliferations of love. It keeps echoing through me and I don’t know why, but it feels like a definition of writing. The mind throws out thoughts and beliefs in so many permutations and configurations and we are enslaved by it, by the output of our own minds. The mind is a prison. And when we write the noise is distilled and alchemised, and the self can find a way out, which I think is what love is – the escape of the self from the self.)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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