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哈妮,女,兩歲,山東狗,俗名金毛,學名黃金獵犬。
小時候我是一只快樂的狗,生活不富裕,但是很安穩,住在某個社區4樓的民宅裏,三室兩廳都住滿了;我住在陽臺上,那裏有一扇窗可以看到外面人來車往的街道,天有時很藍,有時一陣烏煙瘴氣,他們說那是霾,散佈在空氣中,也會鑽進心裏。
我的主人的名字很多,有叫爸爸、有叫老公,還有叫汪老師、死老汪的,越叫我越糊塗,姑且叫他W吧。
W是個油畫家,畫啥呢?我也看不大明白,有山有水,山無風,水不流;有天我很好奇用爪子抓了一下,有些黑黑的粉屑掉了下來,於是我挨了一頓揍。
那時候我就知道這些玩意對W很重要,從此敬而遠之。有一回W一邊喂我吃煎餅,一邊看著那些畫跟我說:“等俺的畫都賣了,我就可以買牛排給你吃。”
至今,我還沒吃上牛排。
但我絕對不是那種嫌貧愛富的狗,我很愛W,因為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我喜歡趴在一邊,看W充滿激情在潔白的畫布反復凃上各種顏色,我沒有近墨者黑,我還是不懂。
他畫的山水像是遭了魔法,寸草不生,還烏七嘛黑,我越看越憂鬱,W後來似乎也很憂鬱。我常常聽見他跟他的女人吵架,然後坐在角落唉聲歎氣。
我猜想他肯定沒有把畫賣出去,他不但無法給我買牛排,還養不活一家人。
我很想安慰他,告訴他,我不喜歡牛排,以後長毛的煎餅都別丟,我能吃。我也把我的頭依偎在他的膝蓋上,還伸出前爪讓他握著,這樣他一手拍著我的頭,一手握著我的爪,就不會抽太多煙了。我討厭那些煙,他讓我看不清楚W的臉。即使我已經到了發情期,我也不愛那些喳喳呼呼顯擺自己健美體態的公狗,我看不上他們。
“妾心古井水,波瀾誓不起”,我打算陪著W和他那些賣不出去的畫,從此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
命運總是捉弄人,也愛捉弄狗。
W每天都會帶我出去散步,那天也是。他開車帶我到一個很遠的地方,還有一群朋友。我看的出來,他的朋友很喜歡我,他也很以我為榮。
但是那天,他把我留在了那裏,沒有帶我回家。
(二)
山雨欲來風滿樓,偶而還有雷聲轟隆。
嚇死我了,我不知道我在哪里?等了一整天,W也沒來,我把頭埋在客廳沙發和櫃子的空隙裏,假裝看不見已經發生的事。
可是我太餓了,等最後一個雷響結束,雨還是沒下下來。我把頭從那個縫隙抽出來,怯生生朝屋裏的兩個人看過去。哇塞,俊男美女,都朝著我指手畫腳哈哈大笑呢。我更害羞了,趕緊匍匐下身子,手腳並用的緩緩爬行過去。
謙卑的人有福了,包括狗,他們賞了我一碗狗糧和一個紅薯。
夜裏安靜,人鬼皆無影。我依然夜宿陽臺,但是位置在一樓,外面是個敞開的院子,有幾棵老黃瓜東倒西歪,還有已然開花的大蔥跟一棵小樹似的,顯示這家人不是農民,也不是像W那樣的窮畫家。
而且聽他們的口音是外地人,N音跟L音都分不清楚。那麼,再姑且一次,那一男一女就稱為L和N吧。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我用前爪和舌頭把我臉上的雜毛梳理了一下,我得留給他們一個好印象。陽臺落地窗映照著我的身影,美麗而且哀愁。我告訴自己,好好睡一場覺吧,放鬆自己,連夢也沒有。
天不亮,我就醒了。有院子就是好,我可以清晰聞到久違的泥土地和青草的香氣,一個老黃瓜掉在地上,拍打著落葉發出啪啦的響聲,並沒有把L和N喚醒。隔壁的臥房傳來兩人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我一邊在心裏默數著,一邊期待他們趕快醒來,好帶我出門大小便。說實在的,剛到陌生的地方,我一時還找不到自己的地盤,一泡尿著實緊張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們的呼嚕聲我都已經數到99了,而且來回數了3次,要知道我只有兩歲,還是一只狗,超過三位數字我就數不過來。我又重頭數了一遍……這家人是怎麼回事啊,都已經日正當中了,兩人還不起床。
L和N是對歡喜冤家,不是相親相愛無限肉麻,就是吵吵鬧鬧令人髮指。我幾天觀察下來,發現表面像是N占上風,實際當家作主的是L。經過那次W的不告而別,傷了我一顆明明白白的玻璃心,我現已經是個有閱歷的母狗,開始懂得跟現實妥協,知道如何找棵大樹好乘涼了。
我知道N更喜歡我,經常噓寒問暖,給我吃紅薯。L對我比較嚴厲,每次帶我出門,我得在他後面亦步亦趨,絕對不能超越他;但是他人面廣,應酬多,會經常給我帶點肉骨頭和白麵饅頭回來。於是乎,如果他兩人站在兩端同時喊我,別怪我現實,識時務者為俊傑,我頂多猶豫一秒,就會毫不遲疑的放棄N的懷抱,奔向L的掌握之中。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也逐漸習慣L和N兩人日出而睡、日落而食,黑白顛倒的歲月。我也打算把W忘在腦後,決心在此地安營劄寨,開始俺們兩人一狗的幸福生活。
天有不測風雲,狗有旦夕禍福。老天爺又跟我開了一次玩笑。
不過,俺心目中的女神就快出現了。說句搯心窩的話,我在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還以為她是個女神經病呢。
(三)
這世界變化快啊。
那晚月光皎潔,燈火燦然,古城的夜色被光影照射的仿佛融進水裏,亮晃晃的,再加上周遭酒意醺然,我也被醺得找不到東西南北,事後想起,還真像是一場記憶恍惚的夢。
那晚我認識一個女人,她的年紀讓我想起俺的娘。雖說我已經忘了俺娘長啥樣了,但我記得她有一雙溫柔和憂鬱的眼睛,裏面仿佛藏著很多的故事。
我有七個兄弟姐妹,俺娘一口氣把我們一窩生下,奶水嚴重不足,我體質瘦弱,又不善爭搶,總得等我的兄弟姐妹都吃飽了,我才能依偎在她身邊,獨自吸吮著她因為過度餵養委屈乾癟的乳頭。吃不飽是多麼一件難受的事啊,作為一個母親,沒讓自己的孩子吃飽,她應該也很痛苦,但她跟我說:“做一只狗,不要光想著吃,可以平凡,不能平庸。”
我記住了,從此念茲在茲。
然而,我耐住性子忍饑挨餓,等長好的牙剛剛咬得動狗糧,俺那不平凡的娘就離開我了,我那些平庸的兄弟姐妹也一只只不知下落。
頓失親人的我被W帶回家,我要的不多,生活還算美滿。安穩的生活,確實會使一只長期被豢養的狗,失去天生的個性和志氣。那時我一心一意跟W在一起,我想與其不平凡而受罪,不如平庸的安全生活。
只是天不從狗願。
我心有所感打量這個已經有幾分酒意的女人,還不知道她是誰?做什麼的?就見她搖搖晃晃朝我走過來,忽然捧起我那張人狗都稱羨的錐子臉,湊近我,此時她的笑臉在月光下,溫煦而明亮,而且居然重重的給了我一個深沉的吻。
我頓時頭暈目眩,要說那是我的初吻呢;再說,早上背著L和N在社區偷食的屎,在我的唇間還留有餘味,難道她也喜歡?
都是月亮惹的禍。我都還沒有回過神來,她就跟俺的娘一樣不見了。L和N也一起牽手離開。我呢?我看著他們的背影越走越遠,直到徹底融入了無盡的黑暗中……。
我歎了一口氣,你們聽過狗歎氣嗎?幽怨深長,跟當年俺娘的眼神一樣深不可測。
就當他們都是過客吧。從此我在古城的C大院住了下來。
這是我最後的歸宿嗎?
(四)
C大院是古城的大戶人家,主人C13望之儼然,即之也溫。但不知為啥,我始終有點怕他。
大戶人家,送來迎往的總是特別多,生張熟魏,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都有。
我不知道C13是什麼來頭,他的臉相很多變,視人而定。有時很威風,對前來請示的人員頤指氣使,指手畫腳,對過來指導工作的領導則是謹小慎微,滿臉堆笑。而且性好魚色,我的意思是他很會做魚,每次做魚都很講究配料顏色,黃的薑、紅的椒,繪聲繪色,說的比做的好吃。
只要有人上門吃飯,他大半心情都不錯,就怕人情冷落車馬稀。這時萬籟俱寂,他會獨自盤腿坐在大廳一張太師椅上,兩條手臂像麻花一樣緊緊環繞在胸前,似乎很冷。
他長得很高,也很瘦,可能高處不勝寒吧。那時候他坐在黑暗裏,瘦削的身影被過去的時光拉的好長好長,好像已經走出大院,其實還在大院裏。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何況是三餐?我被安排在大院西廂房住下,負責後花園的接待工作,只要有人來,我必須馬上迎過去搖尾巴,重要的客人還要加上搖頭擺臀。
如果來的人顯得親切,坐定後,我會就近趴在他旁邊,等待吩咐,比如握手啥的;或者有人說了笑話,再不好笑,我也要把舌頭從嘴裏伸出來“嘿嘿嘿”,以示尊重。萬一來者不善,我就離遠點,而且越來越有自知之明。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
但我要小心不要站錯位置,否則,C13要是心情好,會給我一個示意的眼神,心情要不好,就一句話:“滾。”
除了C家大院,空閒之餘,我也被允許可以走逛古城。這是我最快樂的事了。伴隨著身邊的流水聲,我在古城的青石板上蹦蹦跳跳,輕快漫步跨過一座又一座的石頭橋。路上的花草迎風搖曳出千姿百態,我追著蝴蝶和不知名的小蟲,那一身美麗的金毛也跟著風起雲湧,送走春夏,迎來秋冬。我也感覺冷了,但是冬天來了,下個春天還會遠嗎?
更令人驚喜的是,C家大院這個人來人往的地方,不但L和N偶而也會相攜而來,連W也來看過我,順便打麻將;還有俺的女神經病,不,俺的女神,她又出現了。
(五)
那真是闔家團圓的好日子。
這些在我生命中出現的親人,又一個個從我記憶的抽屜裏鑽出來,他們經常聚在C大院,吃飯、喝酒;不停嘮嗑,拉呱不已;還是喝酒,吃飯。
畫家W,他不但出現了,有好幾幅畫還掛在C大院的後花園。那些原本寸草不生的山水,已經稍微有了綠意;就算他的頭上還是同樣寸草不生,只有幾株泛白的蘆葦風雨飄搖,但是養了一嘴”鬱鬱菁菁“的落腮胡,仿佛整個人有了硬氣,也有了生氣。我見猶憐,還是很鬱悶,好吧,總歸是藝術家,“我愛長咋樣就咋樣,你們管得著嗎?”
L和N結婚了,在古城拍了一組甜蜜膩死人的結婚照,我也吐出俺紅豔豔的長舌,跟著歡欣鼓舞的入了鏡。他們要我笑就笑,要我跑就跑,還要做出此生最深情和呆萌的表情。
他們還告訴我,我就是戴安娜王妃,我心目中的王子終於給了我一個家園,也給了我一個名分。從此兩人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有照片為證。
我很配合,也很入戲。事後,我累得趴在地上動彈不得,身心俱疲的L和N,也跟著趴下了。
還有瘦長如故的C13,現不只會做魚,還會做雞,照樣繪聲繪色還繪影。雖說越做越吃力,但他心情很好,經常笑得花枝亂顫。
唯獨我的女神,仿佛不知人事冷熱般,跟周遭環境不即也不離;有時沉默是金,有時口不擇言;而且每次都喝醉酒。
他們在酒酣耳熱之餘,也會戲稱W是我的親爹,L是幹爹,C13是養父。他們還一致認為俺的女神就是我的親娘。
我含情脈脈的看著我的女神,她不置可否,只是笑,但是眼神已經開始恍惚,說:“他媽的,我要回家。”
也許有一天,她會帶我回家。誰知道呢?我很期待,但不會執著。像我這樣一條深諳生存之道的狗,在哪兒都無所謂,我靜等命運安排。
只要不變成桌上的狗肉就行。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我有點害怕C13了。他也會做狗肉,他們都吃。
幸虧俺的女神堅持不吃狗肉。
光陰彈指而過,我的心才稍稍安定了點,身體卻開始不舒服。
難道天將降“好主人”於斯狗也,必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增益其所不能?
這回,我真的生病了。
(六)
我肯定是生病了。
今年的秋天來得特別早,涼風在我毛髮稀疏的頸項間穿梭而行,我的腦門隱隱約約感覺出一絲絲不祥的涼意。
我莫名渾身發熱,口乾舌燥,但我仍然堅守崗位,趴在C大院後花園門口,目送也笑迎來往客人。原諒我一直趴著,我站起來已經有些吃力,頂多只能搖搖尾巴。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西天邊的落日,美麗,厚重,而且寧靜。這一天就要結束了。我很感慨,我就這樣過了一生嗎?
黑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攫走了所有的明暗陰晴,天徹底黑了,燈一個個亮了。有些熱鬧和喧嘩,才正要開始呢。
C大院後花園人聲鼎沸,洗牌的聲音嘩啦啦響著,眾人說著“走運、上臺、連莊”一些我聽不懂的術語。C13臉色紅潤,心情大好,面前的籌碼越來越多。我知道他開始贏錢了,臉上的表情也越發得意。
我趴在一旁,離他有點距離,瞟了他好幾眼。他發現了,沒有生氣,只是樂呵呵的說:“哈妮,過來,給大爺笑一個。”
我沒有動。我有病,也不想動。他還在笑,我都感覺笑得有些猙獰了。
C13贏了很多錢,可是他忘了,昨天輸更多。那時三更半夜,他在那張專屬的太師椅上坐了很久後,就緩緩踱步到不遠的池塘邊。我怕他想不開,雖說已經很不舒服,還是掙扎著走到他的身邊,我想說,沒事的,勝敗乃兵家常事,一切都會好轉。
他的雙肩不停抽搐著,我以為他哭了。再一細看,他正很專注、起勁的在啃一只烤羊腿呢。好傢伙,連剩下的骨頭也不給我,說是還可以再煮一鍋羊湯。
等到他開始發現不對勁,我已經病入膏肓。
所有的人都著急了,W來了,L和N也來了,只有我的女神沒有來。
他們帶我去看獸醫,打針、吃藥。獸醫說我得了犬瘟,他搖搖頭說;”可能撐不過去了。“
他們都很難過,也互相責備。”都是你,都是你“。好了,不要再吵了,都是我不好,可以嗎?
他們並沒有放棄我,繼續打針、吃藥。藥很苦,我還是勉強咽下去;細長的針戳在我瘦巴巴的皮肉上,讓我體無完膚。我越來越難受,覺得自己也快撐不下去了。
我的女神終於出現,可是我的眼睛已經看不見她。我知道她也很難過,她說:”哈妮,你只要活下去,我就帶你回家。“
是的,我很吃力的抬起一只前腿,讓她握著,久久不願鬆開,我要讓她知道,我一定會堅持活下去。
在大家的用心照顧和深切期待下,還有我最後的努力,已經被判死刑的我,居然慢慢好轉。
我又可以站起來了,並且張開眼睛看到那年初冬的第一屢陽光。
(七)
我又活過來了,只是我的磨難還沒結束。
大夥陪著我度過了生死難關,又開始關心我的終身大事。
我已經快四歲,要說也算是狗中的大齡女青年;再說,寫作的女人生活危險,像俺這麼一只有文藝範的狗,也夠讓他們發愁。
他們認為我死裏逃生,是天意,說明我還有繁衍種族、傳宗接代的任務;還有,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只要找到對象,做了母親,我就會開始安分下來。
”他媽的,居然覺得我不安分。“這個不是我的女神說的,她不在。是我,我都激動得想汪汪大叫,我這麼顛沛流離,還不是他們造成的?也許你們不相信,我是一只不叫的狗。不是不會叫,是驕傲,也很任性;對於那些誤解和委屈,我通常選擇沉默,不想過多解釋。
狗在江湖,身不由已。他們好不容易盼到我的發情期,也為我找了只血統純正、體型壯碩的公狗。唉,魯莽得很,毫無格調可言,我實在心不甘情不願,一度死守我的地獄門,要知道那是所有罪惡的深淵啊。只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當時雖然沒有打雷,不過草草結束後,我的腦門也跟遭了五雷轟頂似的。
我終於如大家所願懷孕了。他們喜吱吱的討論、盤算我可能會生幾只狗仔,爭先恐後搶著要當孩子的爹。只有我的女神說:”我不要哈妮的孩子,我就要哈妮。等哈妮生完孩子,我就帶她回家。“
經歷一場大病後,我這胎懷得極為辛苦,但是有俺女神這句話就夠了。她偶而來看我,給我買狗糧和零食;還有怕我冷,給我帶來一張溫暖的墊子。後來讓C13拿去墊在他那張冰冷的太師椅上,天氣越來越冷,他怕冷。
我不怕冷。我的肚子裏有萌芽的生命,我的心裏有未來的希望。我安心待產,跟著日升月落,生活看似不變,歲月像一個線團,一邊抽絲剝繭看見真相,一邊密密縫縫開始千絲萬縷的關係。
我還是讓他們失望了,經過了一天一夜的折騰,我只生出兩只貌不驚人的小狗仔。
除了我的兩個孩子,這時,另一只狗也出現了。
(八)
養兒方知父母恩。父就不用說了,我從來沒有這個概念,我也沒見過他。
做月子的時間,C13基本上允許我歇班,但是我還是忙得不可開交。我得照顧我的兩個孩子,小左和小右,喂他們吃奶,清理他們的的大小便,還要用舌頭把他們梳理得乾乾淨淨,雖說我自己都有點發臭了。
可能是大病初愈就懷上孩子,身體還沒調整過來,我連餵養它們的奶水都不足,乳頭經常被這兩只饑餓的小犬,吸吮的疼痛不堪,這讓我更加感念起俺的娘。她當年哺育我們七個兄弟姐妹肯定辛苦備嘗,可以想見那是一段多麼艱難折騰人的歲月啊。
我那兩只小犬此時匍匐在我的腳下,眼睛都還沒張開,像小蟲一樣蠕動著,臉上的表情有一種無知的幸福。本來我想繼承母訓,苦口轉婆心,告訴他們:“做一只狗,可以平凡,不能平庸。”再一想,平庸也罷了,只要能找到個好主人,有個遮風避雨的窩,也不愁吃喝,就算是一只狗的幸福生活了。
我的幸福生活呢?我的女神現在經常來看我和我的孩子,也屢屢承諾,現小左、小右都有人搶著要了,要我放心,等我做完月子就帶我回家。
他們偶而還在C大院飲酒作樂,俺的女神每喝必醉,又失言、又失態,還失憶,看起來是那麼的不靠譜。目送著她搖搖晃晃的背影,在前路獨自淒涼,在暗夜寂然無光,再一次又一次消失在眼前,在C大院,在古城,在所有我想像不到的地方,我在心裏歎了一口氣,不確定她是不是還記得我們的約定。
而且,我對自己已經沒有自信了。
我曾經是一條多麼美麗的狗,淺淡的金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肌肉勻稱的苗條身形,比起林志玲並不差;靜若死狗,動如一道令人目眩的黃金閃電。再加上我不但是只有想法的狗,也是只懂得灑掃應對進退的狗,像大家閨秀一樣有節有禮,也像小家碧玉一樣溫婉可人,幾乎每個見到我的人,都會在瞬間或隔三差五的,喜歡上我。
記得有次C大院來了個衣冠楚楚的人,據說此人從來不跟狗打交道,果然見了我,也是一副十分鄙夷的鼠目寸光。我趴在一邊,不想理他,但是C13給我一個暗示的動作和眼神,我立刻心領神會,很矜持的站起身,輕靈的步伐搖曳生姿,一步一笑有如花開蓮現,與眾人擦肩而過,直接開放在他面前,並且蹲下,把我一只前爪放在他的膝蓋上,抬起頭含情脈脈的看著他。此人哈哈大笑,說:“我最喜歡這種女人了。”
當然,這只是做戲。事實上,真要看到我喜歡的人,我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四腳朝天,快速躺下,把我不超過“A4腰”平坦緊實如鼓的肚皮獻給他。要知道狗最大弱點就在於肚子,我可以為了我所愛的人,誓死如歸。
不過,為我所愛也得愛我所有,否則所有的犧牲毫無意義。
我很憂慮的看著鏡子,已經對現在的自己毫無信心。那場大病害我喪盡元氣,如今忙著餵養孩子,也讓我蓬頭垢面失去靈氣;我的毛髮卷成小球,還像大雪般紛紛而落;我的肌肉松垮不成形,雖然還是“A4腰”,但過去是豎著的,如今橫過來。
再加上我都四歲了,也堪稱狗界裏的中年婦女;我有想法,可是沒有文化,不識字,還說不了人話。如果不能以貌取人,我還啥可取之處呢?而且還很臭。
很明顯,我的親爹、幹爹,養父啥的,或為事業繁忙,或為生活奔波,或為兒女情長,都不再那麼關注我了;他們若有時間和心情,關注得也是我的孩子——小左和小右。他們才是未來,我已經是過去。
尼采說:“悲觀的人沒有痛苦的權利。”我正打算打起精神為求生存練個手藝,比如織毛衣、插花啥的,最不濟也要學會泡茶,C大院又來了只鬥牛犬。
俺的女神居然先把它帶回家了。
(九)
這只鬥牛犬叫C14,很明顯受到C13的寵愛,噓寒問暖,一看就是親生的。
我就看它不順眼,黑灰白三色融匯混搭的短毛覆蓋全身,既不時尚也沒什麼藝術可言,仿佛被門板夾扁的腦袋也像包子般面目模糊;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它那臃腫、厚重的身材和四只小短腿,跑起來就跟個漏氣的大號輪胎似的,一邊橫行霸道,一邊噓噓噓喘著大氣。
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漏完氣呢。我看著它生悶氣,心裏這麼想著。
C13洋洋得意跟朋友說,C14是純種英國鬥牛犬,是英國女王伊莉莎白的最愛,市價起碼要人民幣5、6千塊呢。那我呢?C13斜睨我一眼,又跟朋友說:“哈妮頂多也就一千來塊錢。”
誰叫自己出身不好呢。這也就算了,我在C大院這麼長時間,都只是個門房,隸屬於後花園,C13一來就是C大院的總監,真是讓我情何以堪。
我本來打算把我的希望寄託在俺兩個孩子——小左和小右身上,但是這兩個熊孩子完全沒有憂患意識,一邊你一拳我一腳在泥地打滾,一邊還不識相的對C總監汪汪叫。C13很不高興,對著我厲聲罵道:“哈妮,看好你兩個孩子。”
我“哦”了一聲,默默無語叼起兄妹倆,找個C13和C總監看不見的角落,放下,小右順勢抬起一只後腿,撒了一泡尿,小左就著那泡熱騰騰的尿打了個滾。
我還能說啥呢?此刻我心已灰、意已冷。
C14雖說位居要津,也極受寵愛,但還真是一個蠢貨。我和大院的幾個員工私下都喊它“笨笨”。它平常啥事也不幹,就是院裏、院外假裝忙著四處走動,只要喜歡,不管能吃的、或不能吃的,都要嘗一嘗,吃相還特別難看。保潔阿姨和園丁石頭最恨它,它不是貪多嚼不爛,就是把吃不下的埋在院子裏,一塊平整的土地被它刨得一個坑、兩個洞的。更別說為證明“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東邊一泡尿、西邊一坨屎。
有一回還把客人的LV包嚼爛了。
C13居然都不生氣,私下照例笑得花枝亂顫,說C14真識貨,那個包是假的。還跟阿姨和石頭說:“我們人呢,做事都不夠嚴謹,一般都以為眼見為實,很快就下結論。你看人家笨笨,哦,不是,是總監,它啊,眼睛看見了,還使勁聞,聞到了,還得刨出來;刨出來,還不明白,也一定要嘗嘗,即便是一坨屎。你們要多跟總監學習。”
所有人都面無表情的“哦”一聲,包括我。
只有小左和小右還不知死活嬉鬧著,我看它倆是沒啥大出息了。
W來看我的次數越來越少,據說他賣出去一些畫,就算吃不上牛排,應該也可以吃上剛烙好的煎餅卷大蔥了,沒准還能加個雞蛋。
L和N好像又去了另一個地方,沒有我插足其中,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已經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幸福摸不著也放不下,需要爭取,也必須妥協。
其實C13在吃的方面並沒有虧待我,可是為什麼我嚼著辣子雞,心裏還是感覺如此的苦澀呢?而且他媽的好辣,這誰炒的?我強忍的淚水都被逼出來了。
我日夜盼望的女神來了,她果然遵守諾言說要帶我回家,我的精神一振,立刻就要迎過去。
C13:“小左和小右還沒斷奶呢?得再等一段時間。”
我一聽,又把自己重重的摔在地上,終於可以理解俺娘當年必須離開我們幾個兄弟姐妹的心情,責任和義務都有個過程。不能急,要沉得住氣,即便已經急得跳腳。
俺的女神:“是嗎?我可想盡快把哈妮帶回家了……。”
話猶未了,這時C14一臉口涎吭哧吭哧、搖頭晃腦的走過去。我忘了表述,C14不但長相醜陋,還是一只沒有尾巴的狗。
你能想像一只沒有尾巴的狗嗎?雖說不能搖尾巴表示善意,但是才剛認識,C14就直接熱情洋溢、急不可耐的撲到俺女神的懷裏了。
俺的女神被逗得很樂,問:“這是什麼狗,挺漂亮的啊?”
這是什麼眼神啊?我的抗議在喉嚨裏咕嚕一聲,像生吞了一只蒼蠅般無可奈何。俺的女神果然跟個女神經病一樣不靠譜。
C13照例把C14的背景和身價又介紹一遍。
俺的女神說:“要不我先把C14帶回家,等哈妮的兩個孩子斷奶了,再過來帶它”
C14不愧是個總監,它一點都不笨,當它跟著俺的女神一起離開時,那張欠揍的包子臉浮現一絲笑意。
(十)
所謂得意忘形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人生無常啊,狗生也如此。就是不知道是人造成的,還是狗造成的?
沒幾天便傳來令我欣喜的消息,據說C總監被俺女神帶回家後,因為難以侍候,還鬧得左右鄰居雞犬不寧,被俺女神和C13送去“狗仔隊”學習去了。
C總監學習回來以後,完全變了個樣,要說那時它也才一歲多,但已經變得跟個長者似的,安靜、穩重且老於世故,還懂得替別的狗著想,有啥好吃的也會留給我和我那兩只嗷嗷待哺的犬子。有一回俺倆秉燭夜聊,居然還成了無所不談的好朋友。
C總監告訴我很多有關俺女神的事,說她一個人住在城裏某個社區的9樓。
“你知道嗎?雖說是9樓,但不需要爬樓梯,只要進入一個大盒子裏,很快“噹”一聲,盒子自動打開,就到了。”
這是電梯,雖然我也沒見過。但沒有知識也要有常識,沒有常識也要常常看電視,要不也可以上網問一下百度啊。
但是我沒吭聲,只是做出略顯驚訝的表情。倒是我那兩個無知的犬子——小左和小右,都很神往的樣子,C總監像是受到鼓舞,撚須微笑,越發滔滔不絕了。
其實它在我眼裏也就一小屁孩,算了,主要是我對俺女神保持著高度的好奇心。
C總監為了表示它所言的確鑿性,有點嚴肅的說:“據說她是個作家,我也不知作家是啥玩意,不過她是經常坐在家裏。”
作家?那不是跟畫家差不多嗎?我想起W。唉,俺的女神不會跟他一樣,窮得捉襟見肘吧?我把C總監給我的幾顆花生米趕緊吃了,連已經有點嫌棄的煎餅也勉強咽了下去。我得把自己喂胖點,萬一在俺女神家吃不上飯,好歹身上有點油水可以撐過困難時期。
C總監說俺女神很善待它,每天早晚都會陪它在社區做調研工作,還讓它睡在她床邊紫色的懶人沙發上。C總監扯了扯鋪在它身下那張破破爛爛的褥子,企圖弄平整些,然後意猶未盡的歎口氣說:“那張沙發真的很舒服,那幾天我睡在上面做了好多的美夢。”
這回我真的也很神往了,想像自己也是躺在那張美妙的沙發上,張開大嘴,四腳朝天,說有多放鬆就有多放鬆。
“她還煮大骨頭給我吃呢。”C總監很認真的嚼了一顆花生米,似乎想要嚼出大骨頭的味道。
是嗎?”在俺女神家,還能吃上大骨頭,我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所有燦爛輝煌的燈光都滅了以後,古城的夜色如墨染,安靜的都能聽見小河溝裏嘩嘩的流水聲,我跟C總監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之中,連隔壁大院那只討厭的狸花貓在屋頂上對俺們虎視眈眈的公然挑釁,都懶得理。
C總監可能依舊懷抱著“曾經有個好主人擺在面前,卻沒有好好珍惜”的遺憾,而我則期待和想像著我未來的命運。
小左和小右已經睡了,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它們未來又將開展出什麼樣的生活呢?我想等它們都嚼得動花生米了,我就可以跟俺的女神回家了吧?
我抬起頭看著黑暗中無邊無盡的天空,有幾顆星星都在跟我眨眼睛,仿佛告訴我別擔憂了,一切都會好轉,我們終將都會迎來各自的生活和幸福。
(十一)
那一天終於來臨了。
跟往常並無兩樣,早上我在小右的翻滾和喧鬧中醒過來,它正咬著地墊拉扯不休呢。我還處於睡眼惺忪的狀態,看見它的臉又圓又扁,而且五官模糊,怎麼回事呢,怎麼越看越像C總監?我揉了揉眼睛,不可能,肯定是角度的問題。
都怪俺娘倆都跟他走得太近了。
唉,我真的很頭疼,不遠處還有一坨它剛拉的熱騰騰的屎,我趕緊爬過去囫圇咽了,還把地板舔得乾乾淨淨。不能讓C13看見,“子不教母之過”,他會揍我的。
小左已經讓人領養走了,據說是W的連襟的岳父的領導的學生的隔壁老張,看似複雜的的人際關係,其實簡單說就是W的仁兄弟。一聽說對方是公務員,有前途,不像W是畫畫的,我就放心了。但願小左從此扶搖直上,不能當上領導,至少做好門房的工作。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中午吃過飯,C13跟我說:“哈妮,把你的東西收拾好,我要帶你出去。”
我跟C總監心照不宣的相互看了一眼,又同時把目光放在小右的身上,它吃飽了撐著,躺在地上把身子和四肢扭出不怎麼合乎狗體工學的S形,看樣子一時也解不開。它不知道我要走了,估計也不在乎。
我不免有些憂慮,這時我看見C總監拋給我一個“要我放心”的眼神,我很感激,如果它能幫我照護著小右,以後就是長得跟它一模一樣,我都不在乎。
我把我的行李打個包,其實我也沒多少東西,就是一個鐵飯碗和我藏的二兩狗糧。臨走時,我還是把它們留下,都給了小右,希望它看見飯碗就能想起我這個沒用的娘。
這時小右忽然朝我飛快跑過來,我正想給它一個擁抱,只見它一扭頭,很快把那二兩狗糧吃的一乾二淨。“好吧,這表示你已經能夠自力更生了。”
我咽下所有離別的苦澀,瀟灑的掉頭就走,尾巴左右搖擺出一種美麗而決然的姿態,千山獨行,不必相送。
C13開車帶我先去洗個澡,終於還我一身的閃亮和乾淨。但是我拒絕他們在我的頭上綁辮子,更不願意在脖子上系上鈴鐺。那是傻貓幹的事。要知道德行以真實為美,自然為貴,我要以最真實、自然的狀態去見我的女神。
結果他們還是非要在我身上噴香水不可,我趁C13不注意的時候,找塊草地打個滾,想要湮滅除去那些討厭的氣味,把C13氣得吹鬍子瞪眼。不過他沒有鬍子,好像也沒什麼頭髮,就是眼睛瞪得很大、很圓。
到了俺女神住的樓下,她下來接我。我一看見她,直接頭也不回的進入她住的大樓樓道,進了C總監所謂的大盒子,果然很快“噹”一聲到了九樓。
我跟著俺女神進了家門,不要她帶領,我就穿過客廳往房間走去,我對這裏太熟悉了,我聽C總監形容過無數次,我自己也在腦海裏演練過無數次。
其實我已經來過好多次好多次了,我一進房間,果然有個紫色的沙發,但是它對我而言似乎太小了;不過,旁邊放了一個新的、也是紫色的墊子,那個肯定是為我準備的。
我毫不遲疑的過去趴下,淚如泉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