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我兒子台大資工系同班女同學阿南的分享,我在2008年就在網路上與她交過手,當年我覺得她寫的文章不錯,沒經過她同意就轉載到四年級部落格,被她發現後就立刻找我抗議,我是很有君子風度的人,尤其是對小姑娘,於是公開向她道歉,當時就認為阿南個性太專注於細節,斤斤計較,現在看她的文章她承認後來得了憂鬱症,我兒子前跟我提過有位同學在谷歌上班由於工作壓力太大,得了憂鬱症,原來就是她。
阿南提出一個好題目:『強者』,很多人在問甚麼是強者,我是很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的,因為我就是強者,大學畢業當年就高考土木技師通過,工作滿5年後又通過建築師考試,娶妻是台大外文系美女,兒子是台大資工系碩士,不到40歲就財富自由了。
所謂強者就是各行各業出人頭地的傑出成功人士,例如郭台銘、張忠謀、柯文哲,陳水扁與蔡英文不是強者,我兒子也不是。2008年北一女畢業阿南說她學測72,我兒子是70,結果去考推甄她被刷掉,我兒子卻上了,現在告訴大家一個機密,因為我兒子的推甄自傳是他媽媽代為執筆的,我猜阿年的自傳一定只是她自己寫的,阿南的文筆隨然也很好,但是卻沒寫出教授們愛看的,例如下面這篇感言,寫起來楚楚動人,但是甚麼是強者卻沒看到。
上週二的晚上因為因緣際會,和 林軒田 學長一起回資訊系前瞻營進行了經驗分享。其實我還是習慣喊老師,但因為老師是用學長的身份所以我就用學長稱呼了。
踏進系館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我那份對系上很複雜的傷痛感,是來自於我真心非常喜歡過這個地方,有多愛就有多恨鐵不成鋼。系館的氣味沒有什麼變,教室也大致一樣,所以曾經我是多麼熱切想進這個系(然後被硬生生拒絕),以及進了這個系之後是多認真渴望求取知識,那種興奮的感覺仍刻在我的身體裡。但在這個系經歷過的痛苦,我是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才終於明白到底怎麼了。
這個系有非常陽剛的強者崇拜文化,而在這個文化又因為性別比例失衡,塑造出來一個明明這個產業沒有什麼性別不友善的地方,這個科系卻不停地生出,唸完之後也告訴大家女生不適合唸資訊系的學妹們。
強者文化一部分來自於大學之前的基礎差異,對競賽出身的學生來說,大一大二的系上基礎課程其實不是很難,畢竟高中資訊競賽早就已經難到很多問題,你去找台大資訊系畢業生也不會的程度。而在高中要學到這麼難,很多是靠學長帶學弟。女校沒有這種資源,而女校的風氣也不鼓勵這種發展。撇開傳統上覺得女生理工科比較弱的刻板形象不談,以北一女來說,就算作為理工科班級多於文科的環境,資訊科仍是弱勢。畢竟升學考試不考,出去參加比賽台北市的得獎門檻已經高到時間的投資報酬率極低,而北一女又是個什麼科都對學生高標準要求的環境,資訊科這種要投入大量時間還很有機會沒有結果的科目自然不是首選。而即便是有強大興趣的學生如我,整個高中的競賽經歷就是連睡覺也會作惡夢說都寫不出來。後來即使有少數學妹們真的能考進奧林匹亞選訓營,也都只是極少的個案。
你說不要競賽,去做其他資訊領域的東西有沒有用?
沒有,一點用都沒有。當年我學測72級分在校成績大概一百多名,在資訊競賽不是特別有成果,但帶著我從小累積的熱情,為高中社團自己架BBS站,去考推甄程式組直接被刷掉了,連個備取也沒給我。上了大一當班代,我直接問了當時的系主任跟副系主任,當年的副系主任告訴我,程式組要的就是有奧林匹亞選手等級的學生。
我才知道原來我人生從四歲開始玩電腦做的一切在老師們的眼中這麼微不足道。
進了系上之後,這種對於非常刁鑽的資訊科知識的崇拜,仍沒有少過。好像要用最難的東西做事情,自己手刻一個作業系統,一個編譯器,繼續參加大學程式競賽,要讀論文才能實作的演算法,很難的數學,很難的證明。作為一個女生,是很難去做這種要拋下一切其他事物去做的事情的。並非有什麼明文的規定不行,而是文化對於性別的角色期待就是不一樣。男生可以吵鬧可以不愛乾淨,女生就是要坐姿端正安安靜靜不然以後找不到男朋友/老公,又或是告訴妳女生不要太會賺錢,要留面子給老公。結婚之後要辭職帶小孩,基本上也都是預設女生去做。女生是嫁出去的,是潑出去的水,結了婚就是要以夫家為重。這個觀念至今還是在這個社會深深刻印著,而它延伸的各種態度也在無形中影響著每一代的女生。妳要有事業可以,妳就是要把事業跟家庭都顧好才可以。這個態度縮影到大學去,放在我們系上,就是妳要當厲害的資訊系學生可以,但妳最好還要同時是個正妹,有個疼你的男朋友。接著就會有人說,資訊系女生真吃香,男生都會搶著幫妳做作業。
於是做為一個資訊系的女生,我們的存在的正確性本身就是受到質疑的。在資訊系的生活裡,那種得不停地證明自己有能力,不是靠男生、很多事情不輸給男生的活動從來沒有停過。
但我一直到長大才懂,台大資訊系既有的視角是非常狹窄的。對我來說,就是當我進了實驗室,研究主題是要拿熱感應相機做每個人的耗電量帳單。我問老師說,可是這個東西會影響到的其他層面呢?(例如合作、例如信任感),老師說那些東西不重要。
對的,台大資訊系是一個活在很偏門的極度專業知識崇拜的地方,但跟這個世界的連結是很薄弱的。這個系的氛圍是很難去討論人與科技的問題,而這個系本身對於與人相關的議題本身是很漠視的。即使我們是全台大實體距離離社會學院最近的理工科系,我們對於社會科學的態度就是非常高高在上看不起的。
我博一那年帶著我剛開始在做的研究主題:表情符號對合作關係的影響回到系上,當年的系主任是一直以來跟我很好的老師,北一女的大學姐。她聽完只是皺了眉頭跟我說,要做些更有技術含量的東西吧。
我的博班後來唸得非常痛苦,覺得怎麼樣也達不到系上的期待,我不可能回系上教書的(那是我出國念博班的理由)。當我畢業論文在最後一刻被指導教授說不能口試的時候,我的憂鬱症讓我真的拿起了刀。
我是在最後一刻覺得,跟我一起住的那隻我前任的機掰狗,如果因為真的太餓沒東西吃而吃了我的屍體的話,他可能也會被抓去安樂死吧。所以才停手了。
我就是一個非常非常細膩柔軟的人,直到那種時候都還在為別的生物擔心的。
在念博班的過程裡,我去華大資訊系修課,他們的老師第一句話就是懷疑我會不會寫程式。即使我是台大資訊系拿過五次書卷教過非常多人寫程式的人,我仍舊不停地被懷疑。就連讀人機互動,也會有男生還跟我說,那些東西比較軟,比較適合女生。隨後就有給我獎學金的台灣長輩來告訴我說,這個的人今年去了Uber做資料科學實習生,月薪13000,非常厲害。
是的,台大資訊系的那種陽剛的強者崇拜,不是只是存在系上而已。
一直到去咕狗工作之後,我才越來越明白,這些陽剛的強者崇拜有多沒有意義。學術工作少的可憐,學術環境問題一大堆,很多人讀完博班也不過就是來業界工作,而在業界工作根本碰不到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每天在處理的可能不完全是技術面的問題,要改的程式碼也不會用到什麼了不起的演算法。但是我工作之後就很明白,我從小到大做過的每一件事情,他都在我的工作某處用得上。因為真實的世界有很多變化,要走進真正的問題之中快速找到方法處理,而我的博班訓練給了我整套跟使用者互動的基礎,理解他們的問題,而我在大學吐司跟大家一起辦活動,經營社團做事的經驗也給我立足點去參與經營方向的討論。
但,如果不是因為現在我人在咕狗,我那天不會有勇氣站上台跟學弟妹做分享的。
因為這個系後來也產出會大剌剌跟我說女生有生理期就該比男生低薪的學弟。又或是前幾年當我去跟某個學妹吵說不要鼓吹大家找強者討論,不是每個人都是不夠努力,底下有多少學弟妹跟學長跑來戰我,說覺得我高高在上叫他們孩子們態度不好。
我覺得當年的我還在憂鬱症的風暴中,沒能把話說好。我現在看起來,覺得那個說法本身最大的問題,就是繼續在強化這個已經很扭曲的陽剛的強者崇拜文化。
這樣的文化,在性別比例不均的資訊系中,也摻入了從高中男校延續的男性陽剛性文化。於是系上隨處可見,從迎新宿營開始,就是在台上開黃腔,或是系上充滿著要去哪裡把妹的對話。一直到我在辦資芽時候,我沒能阻止教材裡隱藏的性暗示元素,也沒能事先想到一個匯聚著高中女生的環境加上系上大學生,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來看妹子的場合。當其中一個學弟跟我聊性的時候,他說大家不是都是成年人了嗎?在當時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也是團隊的一份子,我並沒有去反抗什麼。但到了長大之後我才明白,大家都是大人了,不是不能談性,而是要談兩方都要有意願談。不是談性就是大人,真正的大人是知道分寸,知道什麼是人與人之間的界線。
而在女少男多的環境裡,問問題這件事情並不是只是願意去問就好了。我們不是在那個無菌的環境裡。去問誰問題,是不是兩個人就是走得近,是不是正妹的問題大家都搶著回答。事情就是沒有這麼單純,只是不一定大家有能力去辨識。
而也是在整個博班的社會科學訓練下,我才長出了能力,去說去描述。去點出我看見的問題為何。
強者文化本身的能力差距問題,我引用一下一個小故事:當年我有幸跟史丹佛的孟懷縈教授吃了一頓飯,我跟他說,我覺得資訊系的學生不太出國,是因為我們跟電機系很多學生比起來,英文還有學習能力的程度還是差了一點。孟教授笑了一下說,妳真的覺得大學考試前一百名的學生跟前兩百名的學生,有差這麼多嗎?
當年的我覺得有,我長大之後才明白,完全沒有。直至今日,我覺得跟我同屆的人大家都有很好的發展,而日子就是,只要每天都認真生活,為自己負責,已經非常了不起了。那些曾經被點名的強者們出來拯救世界了嗎?當然沒有,因為他們也是人,被貼上強者標籤在很多面向可能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所以我是真心覺得,是的,資訊系偶爾會有那種很天才的學生,但其實每個科系也都有。資訊系不是為了那樣子的學生存在的,因為那些學生就算沒有資訊系,他們自己本身就會表現良好了。而資訊領域的諸多面向,特別是人與科技的結合這塊,我覺得系上未來恐怕還是很難有什麼建樹。這個領域本身就是跟強者文化衝突的,重視人與科技,討論不同人文的面向,從人的問題本身再延伸科技解法,這個流程太軟了,不夠硬核。於是像我這種反骨的學生只能偶爾出現在系上,看看有沒有人要來聽聽我反骨的建言。如果能有機會讓現在的學弟妹們多聽聽不同的想法,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有一個更友善的環境。
那天在學弟妹的提問裡有個不具名的問題,問說怎麼一入學腳踏車架旁邊都是情侶,是不是新生報到時有發另外一半他漏領了,可以補領嗎?另一個問題則是問什麼社團女生比較多,怎麼樣能夠多認識女生。
我看了又好氣又好笑。我大學的時候真的很討厭這些問題,但活到今日,經歷過很多事情後,那天我給的回應是,我看見了異男們背後的求偶焦慮,畢竟大學是一個全新的環境,每個人都在認識自己,尋找自己,獲得認同。各種媒體上對於愛情的歌頌,以及交不到對象被稱之為魯蛇,讓人好像必須要汲汲營營才能存活下來。我想這也是那個陽剛強者文化的一部分,因為真正的強者就是又強又有另一半。
但人生的不快樂很多時候並非因為沒有另外一半造成的,相反地,有些另外一半才是不幸的來源。大學人際交往當然值得鼓勵,但我自己活了三十幾年才明白,一個人真的是要足夠愛自己,才有能力愛別人,也才有能力被愛。希望寫下這些問題的學弟們,有一天回頭去看,也能明白無論有沒有另一半,只有自己才能真的珍視自己。
謝謝C學長給了我一個機會跟系上分享,前陣子跟大家分享Tina跟Evan的故事,我在此也稱讚一下C學長,是唯一一個我認識,願意為自己當年還是個屁孩時做的事情道歉的人。可能也是因此即使機會渺茫,我還是出來分享,很希望有一天,資訊系能帶給未來學生的,不要再是那些我曾經經歷過的痛苦吧。
等等這篇開地球,歡迎轉載,我用十五年的時間累積出來的心得都在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