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的是老爸爸。說的是不現實的人。

總是想討好每一個人，卻一個不小心把每個人都給得罪。

不想使人傷心，於是總是重重的傷了自己。

然而，總是因為有求。

若果真是無欲無求，就不至於傷心。

 * * *

生活的好地方，妳一直這麼形容這個城市。

妳曾經那麼喜愛這個城市，這裡的景物親人朋友。

每每，妳帶著許多想望來到這裡，這個地方也予妳以妳同等甚至更多的溫情友誼和歡樂。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一切都變了質; 耳語、猜疑、憤恨、妒忌、充斥瀰漫在每一個角落。

妳開始厭倦開始畏懼，卻又不得不繼續來到這兒。

生養妳的老爸爸在這兒，妳便不能不一次又一次的來探視。

妳把老爸爸當成身在敵營的人質。

這回，九十歲的人質被氣出腦溢血，妳更是不能不來。

 * * *

2007/5/10

台北_桃園_香港_北京_長春妳一路奔來，汽車、飛機、火車搭載著妳。

終於，11日清晨，妳抵達這個曾經熱愛，曾經想在此定居在此終老的地方。

醫院與妳的居處僅僅隔著一條大馬路，妳放下行李穿過走了無數次的馬路。

走過醫院曲折的迴廊走進病房，妳看到癱了半邊身子的老爸爸，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整個人好似縮小了一號，嘴裡嘟嘟囔囔含糊的訴說整個發病過程。

妳無法確定自己要傷心或是憤怒，腦中迅速做了無數個決定。

妳不再與任何人討論，自己果斷理出頭緒。

首先妳探知老爸病情已無大礙且朝向康復的方向，隨後到看護中心去聘雇一名男性看護照看老爸，然後在自己簡陋的廚房中為老爸調理營養的飲食。

一天天，妳奔走在超市醫院和家裡；老爸癱瘓的半邊身子，也一天天隨著看護定時按摩復健慢慢有了知覺。

然後妳自己決定讓老爸出院。

老爸渴盼回一百公尺外的家，妳請救護車用擔架送他回家，讓他躺在熟悉的床上，妳看到老爸露出欣慰滿足的笑容。

 * * *

夜晚，熄燈躺在床上，完全漆黑安靜的房裡妳悲不可遏。

妳身心的疲憊達到極限，半年前跌斷的踝骨隱隱作痛，拉傷的肌腱也來湊熱鬧。

那段日子妳成了暗夜哭泣的女人，每每哀慟至昏沉入睡。

即使入睡，也常在小腿肚抽筋的劇痛中醒來。

妳的悲傷其實不在於老爸的病情，而是世態炎涼，昔日手足今日竟成寇讎。

有時候妳認為自己反正在夢裡，醒了一切都將回復常態。

妳不斷的告訴自己沒關係，沒關係，無論如何都會過去的。

只是妳始終醒不來，這場覺睡了太長時間，沒法走回現實的人生中。

沒有人知道妳的想法，妳自己也不那麼清楚明白。

妳看起來不悲不喜，不愁不懼，妳沒有任何感覺。

半個多月過去，回自己的家的時間到了，妳不能不離開。

妳開始探詢送老爸進安養院的可能，但此地大姊堅決不同意。

大姊信誓旦旦，誓言照顧老爸終老。

妳於是將老爸爸慎重的託付給住在此地的大姊一家人，妳不知道這麼做是對是錯，但妳沒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可想。

這幾年，老爸一直住在弟弟和弟媳購置的房子裡，當年弟媳和妳曾相約來此居住，妳因而購買了同棟七樓的居室。

然而，九十歲的老人自行料理起居已屬不易，何況是個半癱了的老人。

為此，大姊決定全家搬遷到老爸的居處就近照顧。

為了防範再有任何枝節發生，妳作主將弟弟他們的房子賣給大姊，妳自己的居處則讓出來給外甥一家三口。

從此老爸算是住進了女兒女婿家，台灣的兒女們則負責所有的生活費用。

一切在倉促間進行，妳親眼見到自己簡單的居室即將因為新主人入住而失去原來的面貌，萬般不捨和無奈，卻也想不出更妥善的安排。

大姊搬家的那天早晨，妳早早的出門進了城，到大廟為每一個人祈福。

妳向來敬鬼神而遠之，卻也不能免俗的要祈求眾神庇護這個城裡所有妳識與不識的人們。

然後，在友人的陪伴下妳們趨車出城，漫無目的四處閒逛。

妳不想回去，不忍心看到妳一點一點親手打造出來的居處，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東北的初夏，農民開始今年稻米作期，翠綠的秧苗整齊的插在一方方田裡；與妳年齡相仿的友人敘說當年知青下鄉，當農民工人的歲月。

妳看看身旁的友人，斯文穩重有良好的學經歷和社會背景，卻有與妳完全不同的成長過程。

設想，若有一日兩方敵對，他將以何樣面目示妳？妳搖頭不能再想下去。

「謝謝你，還沒有讓我失望。」

妳衷心的對友人說。

友人不解，不明白『還沒有』的意思，妳無法解釋只能搖頭。

(還沒有到達面臨攸關生死利益的時刻，妳不知道哪個人會保護妳？而哪一個又將背轉身子翻臉不認？)

（這裡，將會有任何一個向妳伸出援手的人嗎？）

極目遠眺，一望無際的原野，平原過去是山丘，富饒的東北黑土地給人們豐富的物產。

但是，這樣寬廣的土地上，何以孕育出這許多心胸狹隘的人？

多年前的浩劫、運動和文革幾乎看不出任何痕跡，但是扭曲的人心和貪婪的人性已深植每一層面卻是不爭的事實。

妳不怪親人手足的背叛，而且完全理解他們的求生方式。

妳只是感傷，中國人的苦難究竟何時方休？

當天深夜，妳搭乘夜車倉皇離開。

是的，妳倉皇離開這個妳曾經熱愛的城市和人們。

妳已無能為力而且筋疲力竭，再也做不了更多更好 的安排。

* * *

1948年，和老父爭吵之後，老爸離開遼寧老家輾轉到了台灣，年方三十。

1985年春節過後，從公職退休的老爸取道日本回到東北。

兩岸尚未相通，思鄉心切的老爸迫不及待的想回老家；更重要的是，他想念數十年來未曾謀面的妻兒。

他心心念念想著葉落歸根，想著自己將竭盡所能彌補妻兒多年來所受的苦。

那年，老爸爸67歲，一個天真浪漫完全不切實際的花甲老翁。

這回，他拋下的是台灣的妻兒。

 『千金難買早知道，萬般無奈想不到。』 阿亮總是這麼開場。

老爸爸沒想到的事太多，當年沒想到一去台灣數十年回不了家；後來沒想到甘冒違反法令輾轉回到老家之後的四、五年內，兩岸局勢竟有了巨大的改變。

老天爺捉弄許許多多無法自己決定命運的中國人，老爸爸則因為衝動易感的性格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最讓老爸意外的，他沒想到自己竟活過這劇烈動蕩的世代，強韌的生命力讓他成為老孫家幾代以來最高壽的一個人。

回到東北的老爸並未如他所願作育英才，不一樣的環境和歲月造成想法看法和觀念上的隔閡 ；親人相見的喜悅不知從何時起為利益衝突所取代。

別人家裏親人互鬥的悲慘故事在老人眼前上演，老爸的憤怒和悲痛可想而知。

妳並不憤怒，但是妳的悲傷不下於老爸。

 * * *

清晨，妳抵達北京車站。

北京一如往常，人潮洶湧。

妳並未直接搭機返台，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待著。

離開，是另一個起點。曾經那麼熱愛的地方和人，竟如此悲涼相待。

幸而妳還有回憶，足以安慰受到重創的心。

那麼，妳可以安心的離去，再來時妳必已痊癒且更加強悍。

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妳將取那剩餘的一二。

沒事的，妳告訴自己。

只要回去，回到妳安全的巢穴裡，妳可以躲著綣曲成獸，慢慢自療 。

只要回去，回到妳安全的巢穴。

 2007/5/29

出自《花月痕》，清人魏子安所作小說。

第十五回詩：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豈是拈花難解脫，可憐飛絮太飄零。香巢乍結鴛鴦社，新句猶書翡翠屏。不為別離已腸斷，淚痕也滿舊衫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