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速卻不急燥，帶剛亦柔；耳邊的是小提琴獨奏的蕭邦革命練習曲。

我躡足到一間房間門口，琴聲是從這裡傳出來的吧？輕輕地推開了門，那是個明亮的房間，房裡站了一個頭髮蓬亂，穿著睡衣的男人。

眼前的他左下顎內壓，左手的手指在小提琴的弦上迅速滑動，右臂不過肩，充滿力度與優雅的姿勢，就如同革命前的寧靜與強悍。

他的額頭沁了微許的薄汗，唇邊是駕馭野馬的快感卻帶愜意的笑容；倏地，聲音漸弱至無聲，再度猛然升調，完結了這一曲。

面對如此強悍帶溫柔的琴聲，伴著激情後的死寂，我開始感到茫然，他是誰啊？坐在紅色沙發上的他拿著拭琴布靜靜凝視提琴好一會兒，爾後，小心翼翼地扶起提琴，動作輕柔地擦拭。他將眼神從琴緩移到我身上，不是全然地注視，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你在這做什麼？」

微怔，是啊，我在這裡做什麼？感覺手掌微濕，隨意地在褲上抹了抹：「聽、聽你拉琴。」

一聲冷嗤從他的鼻間逸出。將整把小提琴仔細擦拭保養後，緩緩將它放進舖滿紅色絲絨的琴盒裡，然後換擦拭弓弦，全然未看我一眼：「這樣你就滿足了嗎？」

火藥的引線在我腦袋裡的火源邊，在心頭一震後，漫上了莫名的火氣，他是誰…

努力不想讓自我的怒氣洩出，我擠出了自認為無破綻的笑容：「你的意思是什麼…？」

嘖嘖了兩聲，他的眼神未從弓弦移開，他笑了，淡淡地：「裝得真像！」

他的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懂：「裝什麼裝啊，你是誰？」

「原來你忘記我了，難怪你那麼不快樂。」他將弓弦收到盒裡，然後將身子往後仰，讓身體整個埋在紅色沙發裡，如同蕊與瓣的相繫。他將眼閉起，雙腿交疊在茶几上，嘴角勾著笑意。

手心上的汗竟比剛剛還多，我緊抓著褲管兩邊，這種莫名的緊張感讓我不知所措，真正最害怕的其實是心裡那頭備受壓迫的野獸快要衝出。

他到底是誰？

「你以前對人不高興都直接說出來的，現在到底在客氣什麼？」

「那是小時候不懂事，長大當然要圓融一點。」我下意識地回嘴，怎麼搞的，對於這種人應該是馬上走人，我還跟他瞎扯什麼？

「喔，所以你淺意識否定以前。」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怒瞪眼前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他，他閉眼愜意的模樣讓我長久以來特意練習的好脾氣快要爆發，說話拐彎抹角的做作態度讓我無法茍同。

「剛剛拉的琴怎麼樣？」話題一轉，他總算是看清楚我快發飆了，心裡頓時鬆了一口氣…咦，鬆了一口氣，這是為什麼？

剛剛才將我的怒火挑起，現在馬上換話題也未免太囂張了，看著他悠哉的模樣，有點不甘心就這樣讓他好過：「不怎麼樣。」

勾起唇笑了笑，頭微微搖了搖：「不只否定以前，連最先的堅持都拋棄了！」

「你…真的很讓人討厭，你知道嗎？」

他眼睛依然緊閉，嘴裡喃喃：「我不知道，不過我也不怎麼欣賞你就是了。」

「誰管你啊？我也沒在意過。」

「是嗎？」

看著他不肯正視我的模樣，我真得認為沒辦法再和他繼續說話，轉頭往回走。

「就這樣認輸，不試著做些什麼嗎？」悠悠的嗓音在我身後響起，聽來真不是滋味，心裡猛然泛酸，我的腳步停頓了一下繼續往前走，選擇拒絕和他多說一句話。

大力關上了門，彷彿這樣便阻擋了內心的野獸。我緩緩地步行在一片灰色的長廊，眼前模糊不清，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努力往前，想找到一間像剛剛一樣光亮的房間休息，該往那走？我不知道，冒著冷汗的掌心冰冷得讓人害怕。眼前的灰猶如是大雨前的序幕，還沒開始下雨，我卻開始期待放晴。

長廊的盡頭是兩扇門，一扇是赭色，一扇是靛青。我知道我的心裡期待赭色門裡的光亮，可是後頭卻有眾多的聲音催促我開靛青色的門，既猶豫又害怕，我這樣就滿足了嗎，原本的我呢？

遠方蕭邦革命練習曲再度響起，彷彿在驅離那些眾多雜音。紅與黑的野獸在我內心拔河，紅色的是自我與堅持，黑色的是外在與現實。伴隨著周遭的聲音，我知道這是場激鬥。

該往左還是往右？手放在門把上，移開、放著、移開…就這樣反覆了幾回，最後我推開了靛青色的門，終於還是屈服了雜音之中…選擇了一個我所不喜歡的，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是了解自己的，可是卻離得好遠。

蕭邦革命練習曲漸漸遠離我的耳邊，漸弱至無聲。

站在暗室的正中間，鼻頭很酸，是種想找到光亮卻苦無出路的哀傷；倏地，我又再度聽到了革命練習曲，休止符後的不停升調，原來他未曾放棄過。

我向前走，見到了一絲微光，那是道透著昏黃的微光，他就站在那裡，露齒笑著，很專注地看著我：「你回來了嗎？」

「還沒有。」我搖了搖頭，熱熱的流體從頰邊緩緩滑下。

他將小提琴遞給了我，我在微光中輕輕拉起，才發現自己是如此想念這既陌生又熟悉的觸感；久未拉琴的我拉得零零落落，我看向他，原本以為他會冷言相向，出乎意料的卻沒有。我的視線撞進了他的眼裡，終於四眼相對…我們都笑了。

雖然是零零落落，卻是愜意享受…原來失敗並不令人害怕，害怕的是自己都不敢正視自己啊！

琴聲零散卻不卑微，革命練習曲漸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