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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耳的孩子
2009/03/04 08:40:02瀏覽556|回應0|推薦1

鼠耳的孩子(Ⅰ)

盧勝彥從小除了身子瘦弱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那對「小巧」的耳朵。瘦小的身軀再加上一對小耳,那模樣看來就像隻活脫脫的小老鼠。

在老一輩人的觀念裡,總認為一個人的耳朵要愈大愈好,因為耳朵代表的是一個人的福份。每回只要有鄉里閒聚,盧耳順總愛在大家面前,指著盧勝彥那對耳朵,怨嘆地說道:「恁看、恁看,這個瘦比八的囝仔,耳仔又短又小,看起來就沒啥咪福報的款,將來一定就歹命!」

在盧勝彥童年的印象中,父親老愛追著拉他的耳朵,說是要把那對小不隆咚的鼠耳,給拉得長些、厚些。

「拉給它長長的,看甘會卡有福氣一點…」盧耳順總是這麼說的。

盧勝彥小學唸的是大同國小,位在高雄新興區的正西方,創立於民國二十四年的日據時代,是間校史悠遠的老學校。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那個看天公呷飯的農業生活裡,家家戶戶成天為下一餐奔忙,真正能供得起孩子唸書的人家畢竟少數。多數的同學必須回家幫忙農事、餵豬養雞,或者到煤油坑裡去撿煤球討生活,因此,教室裡的座位常因缺席人數過多,而顯得坑坑疤疤,雖說是國民義務教育,但實際上讀書上學對大部份的孩子,卻也是有一天沒一天的。

既然讀書不容易,老師的身份,自然也就代表了某種程度的社會地位,常見的是沒讀過什麼書的父母,畢恭畢敬地把孩子交到老師手裡,還不忘恭謹地提醒拜託:「老師不通客氣,囝仔就是要打才會大漢!」

在厝邊頭尾人人都是這樣「拜託著大漢」的年代裡,自然也就沒有人去質疑過這些是否合情合理了。

讓盧勝彥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堂公民課。

那天,鐘聲剛響完沒多久,總嫌下課時間不夠用的小朋友,還老大不甘願拖著邊走邊玩的步子回到教室,這時,只見鐵青著臉的公民老師不知為何,怒氣沖沖地從迴廊衝進教室,才一進門就可以感受到伴隨而來的緊張氣氛,一股不確定的低氣壓快速地在教室裡瀰漫開來,籠罩著班上每一個角落。

不敢嬉鬧的小朋友,趕緊正襟危坐、裝模作樣地拿出課本…

氣得快燒起來的公民老師,不發一語地站定在講台上,那令人窒息的氣氛,彷彿一根針掉下來,都會引爆空前巨大的炸彈似的。

同學們嚇得不敢抬頭,只見一個一個不明所以的眼神,不斷在講台下偷偷交換著,就在幾分鐘的沉默後,老師突然狠狠地把書本往講桌一扔,震得講桌上的白色粉筆跳得老高,接著雙手插著腰,環視全班,那銳利的眼神就像在找尋哪個可供他發洩情緒的倒楣鬼似的。

「站!起!來!」老師像隻失控的獅子,對著台下大吼著。

早在老師那令人不寒而慄的眼神,不巧與盧勝彥四目相接時,他就知道大禍臨頭了,現在更是被這一聲不知所以然的斥責,嚇得渾身發抖。

「就是你,我最討厭你,那個耳朵像老鼠的!就是你,就是你!」怒火中燒的老師邊吼著邊走向台下,直奔盧勝彥的座位。一頭霧水的盧勝彥,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直覺告訴他,這時應該趕緊跟老師說聲「對不起」…

「老…師,對,不…」

講話的速度不及上賁張的暴怒,「啪!」的一聲,盧勝彥感到臉上一陣灼熱,一下子站不住腳,左跌右撞地倒在鄰桌同學的身上。

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著實讓盧勝彥愣住了,腦海中的畫面還停頓在老師憤怒的眼神裡,右頰又痛又麻,像被雷打到似的,臉上火辣辣的溫度,伴隨著不知如何自處的羞赧持續加溫,腦子被震得眼冒金星,還沒回神過來。這時,只見公民老師在短暫的失控發瘋後,終於回復應有的理智,像沒發生什麼事似的,整整那散亂的頭髮與扭曲的領口,轉身回到講台上,翻開書本,然後若無其事地開始講課。

「原來最大的不應該,是自己的耳朵像老鼠,才讓老師這麼不喜歡…」漩渦在心中,難以言表,羞辱可以嚥下,但情緒應該吐出,只是這情緒又該吐給誰聽呢?

鼠耳的孩子(Ⅱ)

「老鼠仔」,班上的同學都這麼喊他。

盧勝彥是班上同學中最矮小的一位,每回總是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也因為這個關係,盧勝彥經常受到學校裡高個子同學的欺負,慘遭「沙包」式的對待,莫名其妙地被當成大家的出氣筒。

這天,應該是盧勝彥最快樂的時光。趁著下課後的時間,正與幾個同學興高采烈地玩著尪仔標,尪仔標是一張張小小圓圓、直徑約幾公分的紙牌,它的周圍有圓滑的鋸齒狀,上面有著各種圖案,通常印著當時流行的布袋戲或卡通人物

現在習慣了五花八門電動玩具的小朋友,大概很難體會那些厚厚圓圓的紙牌,究竟有什麼樣的吸引力,曾經讓他們的長輩們消磨上一整天的時間。

今天盧勝彥的手氣不錯,幾場下來,已經贏了快一個口袋的勝利品。

這時,幾個又胖又壯的同學走過來,其中一個叫「大箍」的,胖得看起來就像要把卡其色的制服給勉強成緊身衣,另一邊那個脖子上掛著白布鞋的叫「落腳」,還沒站直就已經要比盧勝彥高出快二個頭,他們刁天厥地的眼神,牽動微微上揚的嘴角,一副就是要來找碴的模樣。

「怎麼辦啊!我們今天手好癢喔!實在該找一個練拳的對象,你們說對不對啊?」帶頭的小大哥作勢把手指折得嘎嘎作響。

來不及收拾散亂一地的尪仔標,盧勝彥和玩伴們眼看著這一群惡煞兇神走來,想轉身已經來不及了,只好蹲在地上,面面相覷不敢抬頭。

「咦?老鼠仔今天手氣不錯唷!那就揍他好了,我今天實在看他很不順眼!」

接著便是一陣天黑地暗的拳打腳踢與冷嘲熱諷,拳頭打在身上、臉上,每一擊都讓人感到一陣模糊的暈眩,面對這不為什麼、沒有緣由的欺侮,盧勝彥仍然是忍著不哭,那種給撕裂般的疼痛,一次次深刻地傳到他的心中。

「哈哈哈!膽小鬼,不敢還手的癟三老鼠!」邊說邊輕蔑地朝著盧勝彥的臉上,丟下一張張的尪仔標,然後只見一群人在得到表面的虛榮快感後,露齒大笑地離開。

說也奇怪,這幾位同學,每次想要練一練筋骨、伸一伸懶腰,拳頭總是十分正確、不偏不倚地落在盧勝彥的頭上,一天幾回、一次幾拳,全視他們高興。

我這隻老鼠,在家中沒有什麼福分,在學校是鼠耳的孩子,常常慘遭修理的命運,我是全力的控制我自己,獨立忍受,沒有驚動任何人,我常常想,這些小事,我只要能忍的就忍住了。

這群握著拳頭、動手相向的同學,或許要到很久很久之後,才會發現當年這個看似好欺負、從不吭聲的老鼠仔,有著他們想像不到的韌度與性格,在面對不合理、不公平待遇時的精神力量,遠比那些五指緊握、青筋暴露的拳頭,強硬過幾百萬倍。

綿延而持續的忍讓,使看似癟腳的軟弱,上升成為一種硬頸兀傲的高貴。

在盧勝彥出生之前,台灣曾經歷長達五十年的日據時代,這個年代中長大的孩子,受日本傳統父系威權觀念的影響極深。在家中,一家之主的「多桑」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其一言一行都是絕對的份量,嚴肅刻板的形象深植內心,那時的孩子對父親多半懷著敬畏的距離,不敢有任何違逆。

而盧勝彥的父親盧耳順,即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成…

對一個人而言,我們從父母身上繼承的往往不只是血液,同時也將耳濡目染他們的人生態度,甚或教養子女的方式,並且將這些承繼而來的觀念態度,繼續用來教育自己的下一代。

人生,或許本就是一件複雜的事,有著太多太多的是悲是喜交錯其中。就拿盧耳順與盧勝彥之間的緣分來說好了,縱使已是嫡嫡親親、血脈相傳的父子,但其中仍然有著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心酸。

有一回,學校放學得早,盧勝彥高興地一路上唱唱跳跳,哼著自己編的歌曲,哼著哼著…,感覺太陽輕風、花草樹木都在為他伴奏搖曳,心情好得連路上的風景,都變成了五線譜上雀躍跳動的音符。

唯一不巧的是…

一踏進家門,便聽到阿爸從房間傳來的怒吼,「你牙齒痛啊!是牙齒痛是不是!在那吵什麼!唱這什麼難聽的歌,你在哭調仔是不是!」

只見盧耳順怒不可遏地從圓珠串成的門簾裡衝出來,氣急敗壞地抓起「竹微仔」朝天舉起,再順著風勢和手勁狠狠地落下,咻!咻!俐落的聲音,順著風速與節奏,沒多久,盧勝彥的兩隻手臂和細瘦的小腿上,馬上是一道道紅腫隆起的傷痕和又黑又紫的淤青。

這隻快要開花、細長的「竹微仔」,永遠被擺在家裡的收音機上,那是專門用來侍候盧勝彥的。

動輒得咎的盧勝彥,步子落得重了些,便會聽見橫眉立目的盧耳順近乎嘶吼地狂喊:「你在幹嘛!你到底是在幹嘛?不會走路是不是,還是你在練體操!乒乒乓乓的!」每當這時,盧勝彥就知道自己又該糟了,又得挨板子了,有時是日本製又厚又重的木劍,有時是掃落葉的木掃帚,有時是水管、衣架,總之,任何一個可以暫時被充當成管教小孩的家法,盧勝彥都曾體嚐過它們在身上閃下時,那瞬間迸發的刺痛。

縱使如此,年幼的他卻總是直挺挺地站著,不哭也不逃,這一次次突如其來的怒號,常使盧勝彥幼年時提心吊膽,父親嚴厲易怒的性格,始終讓他找不到靠近的方式。

在這個鼠耳孩子的心中,其實也渴望有隻溫厚的大大的手,能牽著他長大,也渴望有個厚實的肩膀,能讓他在想哭的時候,稍稍停留、倚靠與歇息…

過去的都過去了,對於父親,我的心中,仍然是無盡、無盡的感謝。這是生命的磨練,我小的時候,哭的時候比笑的時候多,但有時候,我不讓人們知道我的內心在流淚,我是抿著嘴唇,吞聲飲泣著,不管是父母鞭打,或老師斥責,或同學欺負,我均學會了忍受的能力。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仰望萬家燈火,盧勝彥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能明瞭這個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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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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