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有一種氣味,混合著藥物的暈眩,那是,一種死亡預言。
一直不喜歡醫院的味道。從小都是如此。
大概是因為只要進了醫院,不是生病,就是為了探病吧。
不過小孩子的病其實很容易好,所以探病所佔的機率又比看病高了一些。
由臨床實驗證明,醫院是一個,不論好人壞人,只要你的病重到足以構成犯罪就處以極刑的修羅場。一個進得去、出不來的煉獄。
那時候的我,還是年幼無知,因此死亡之於我,沒有太大意義,即使我在更小的時候,曾經為此掉過幾滴廉價的、孩童的淚。
對我來說,只是再見到一個人成為天上的孤星罷了。
……但如今,我還能說出這種話嗎?
想必,是說不出口的。
如同以往幾千個週末的午後,我昏昏沉沉地夢著我的棋子,落在周公的棋盤上,飄浮沉潛。
而後手機的振動引著我按下通話鍵,「喂?」濃濃睡意我毫不掩飾,因為我知道她是哪位。
「……我媽一直不醒……我不知道要怎麼辦……」我從沒見過Echo掉眼淚,但是這和我的睡意相對抗的濃濃哭音正式推翻了這個定律。
瞬間在腦中用幾個關鍵字拼湊著:媽媽、醫院、昏迷不醒、……
癌症病情惡化。
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驚天動地。心裡某個地方,碎了玻璃帷幕。
我全醒了。
「你人在哪裡?什麼時候的事?」出乎意料冷靜有條理的聲音從我的喉嚨深處被擠出來,好像隔了層隔離衣那樣遙遠空洞,連自己都覺得好陌生。
……
稍稍冷靜了下來,終於把狀況問了明白,掛了電話。
接著,一片寂靜;才發現天空不是藍的,而是灰的。
「對不起,我好希望有人能讓我好過些。」一通簡訊,在十分鐘後。回了什麼沒了印象,反正一定都是那些要好好努力振作之類的無用文字。
累贅。
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厭惡自己,厭惡這樣的無力感,厭惡自己太過脆弱握不緊任何東西的雙手。
翻滾在腦海裡的卻是聽了不下百遍的老調劇情:子女為了重病的父母立志成為醫生,卻在醫學院的昏天黑地之中聽到父母的噩耗。當然,今天並沒有發生在這個現實。
那一天下午,時間從快板變成了慢板,而自己在書桌前發呆了好久好久,眼前的課本眼前的文字一頁頁一點點好像都飄了起來,蒸發在空氣裡,沒留下半點痕跡。胡亂地說服自己還相信她會醒過來,還相信她會好起來,單純的沒根據的信心。
記憶中,她是一個好善良、好善良的人。
她很堅強。撐過那麼多次的化療。承受這麼多次的病痛。
總是笑著,即使那樣的她虛弱得令人心疼。
……但她卻,在這時候向癌細胞妥協了。
我被領進病房,一眼就看見她,雙眼之上覆著紗布。
我什麼都不敢問。
「因為到醫院之後眼睛一直沒閉上,護士怕她的眼睛太乾澀所以……」
喔,這樣啊。
然後我瞥見了她臉頰附近,那很熟悉的魔紋,帶點青黑的暗紫,像病毒蔓延在她的臉上,準備吞噬她蒼白得透明的五官;多年前,我也曾經從那位表哥臉上看見:
『媽咪,哥哥為什麼要躺在那裡?他睡著了嗎?可是神桌那裏都是線香的味道,很不好睡耶。』
『哥哥他……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了,他要暫時離開我們一陣子。』
我沒問出口。
這不需要解惑,我自己有了答案。
『這一次恐怕,是沒救了。』不能說、不想說、不要說。
那是屍斑,專屬將死之人。
走出捷運站,我在二號出口等著Echo來接我。
那是一個下了雨的空間,罩在醫院的外圍。
心情在幾分鐘前的笑語和即將面對的沉重之間翻滾躍動,幾分鐘前我還在捷運上現在的同學聊著漫無邊際無憂無慮的高中生活,現在我等在捷運站的出口等著幾天前和Echo說好要赴的約;一如此刻,白日與黑夜之交界,罪惡將無所遁形。這樣對比的氛圍不像天堂跟地獄的二分法那麼單純,最後我只有一個不太重要的結論:
上了高中之後,我們都變了好多。
原來等待,也可以如此漫長。
自己究竟是想見到她,還是不想見呢?我疑惑。
見到那拿著傘的身影,我看不見情緒流動,身周的空氣停滯著。
如同以往每一次的相見,Echo把情緒隱藏的很好。那天那樣崩潰的Echo已不復見。
「現在情況怎麼樣?好點了嗎?」
「……沒醒過。剛開始幾天眼睛還是有反應的,還會流淚。但是現在……」
「喔。」認真思考我是不是該乖乖閉上嘴巴。
「這是個,你很難問,我也很難回答的狀況,對吧?」Echo苦笑著。
「就是這樣。」
……
「我有好多話想對她說哦,我要跟她說很多很多事。」
「等一下進去,就可以講了。」
原本以為自己終於見到她,會有好多話想說。
但我卻沉默了。
「媽媽,小零來看你了喔。」彷彿練習了無數次,Echo輕輕彎下腰,在她耳邊說。
我安靜地看著這樣的景象,覺得自己真不該出現打擾這平衡。
「你不是要跟我媽講話?現在可以說啊。」
好想跟她說,請好好活下去吧,死了就一無所有了,死了,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的確是有很多話想說,但在Echo的面前,這種話要我怎麼說出口?
在地下室吃完了不是太好吃的一餐,沒有點看起來很好吃的蛋包飯,因為Echo說那個淋了蕃茄醬的飯和白飯沒兩樣,根本沒味道。
從地下一樓走回一樓。雖然剛剛已經跟著Echo走過一次了,對方向感還算不錯的我來說,迷路的機率還是很高。
我的注意力第二次放在大金屬門上的奇怪符號,後來才知道那是裡面有放射線的意思;還是把眼光拋往置在走廊邊的病床。
還是覺得荒謬。
一回神已經走到那個病房前,說它是病房也不是,因為裡面放了十一張病床,十一個不完整的家庭。
Echo打開第十一個櫃子,拿出隔離衣跟口罩給我。
「記得要用洗手乳洗手。」
從醫院回家,其實並不想馬上回家。在捷運地下街一個人晃了一圈。
以前的自己對於window-shopping的觀感最多只到尷尬;現在才覺得,走出去之後,自己什麼都留不住,什麼也帶不走。
就像未來的某一天,自己也必須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一樣,我連留著記憶的資格都不會有。
所以還是乖乖搭上捷運,回家。
「7.13PM」
這一組心碎的數字,是她出走的時間。
冰冷的數字此刻淌著華麗的鮮血,承載著一個活生生的人。
那是一種很深刻的疲憊,在我結束一趟旅程之後。
我想到《山路》的女主角千惠所說的家畜化;而我利用玩樂利用笑容來逃避面對現實逃避她的死亡,雖然很清楚自己的靈魂並不在那個時空裡。
我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在二殯啊?那大概是要火葬了,只有那邊有火葬場。」到現在,媽媽想到她都還會難過,心眼那麼好的人這麼年輕就不在了,而且交情還不是普通的深厚。
「我要去。」妹妹的雙眼很堅定,雖然當下我完全不了解她怎麼回事。後來我才知道,Echo的媽媽幾年前寫給她的,鼓勵她的話,她都還留著。
「明天早上十一點三十分在二殯的懷源廳。」
很殘忍的震撼,打從我進去殯儀館就已經開始。
胸前的黃絲結彎成一個哀悼的弧度,印著死亡梵文的紙袋裡,毛巾盒裝得很安穩。告別式佈置成佛教的安詳,寂靜,卻包不住傷痛。
隨風飄的白色布帶不安分地舞動,讓我有種她在某個角落觀看的錯覺,看著為她而辦的哀悼式,看著她的孩子一夕間成長,一夕之間懂得死亡為何。又或許,她正在默默將家人的眼淚拭去。
不哭,是我對她的尊重。對比著旁人的痛哭,我以為自己大概比較冷血。
想,還是不想脫離全身穆黑的場景?脫離沒有眼淚代表無情的那個地方?
現在的我,還不適合思考這些問題。我無意識地搖了搖頭,跟著母親走出靈堂。
本來還覺得有什麼地方很熟悉,然後待我看見妹妹的淚痕之後才想起來,同樣是車上,同樣是儀式之後,那天是外曾祖母的頭七。
而我還是一樣,想著平日發達的淚腺現在竟然變得遲緩。
§ 這篇寫好很久了,記錄一位很親近長輩的最後的印象。
貼在這裡的目的不是為了公開,只是另外一個紀錄罷了。
也許我的感情很膚淺,也許很無聊,但我大概真的......我很難形容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