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那個家,關好門以後轉身,左手邊習慣地有一盆桂花,開得正燦爛,久久才能真正遇上一次的氣味,一下子蓋過其他草木的呼吸。不是總說秋桂秋桂的?現在該是冬春交界吧,這花未免開得不太忠實。
在我身後,是我生活過十多年的家,坪數不大的透天厝,從我有記憶開始它就在那裡了,好像從來都不會變過,格局也就是一般老房子的模樣,很大的前院跟稀少的樓層,甚至還有防空洞呢,只是現在當儲藏室用。
在我出生之前一樓的屋頂就是用透明的壓克力板撐起,上面放了滿滿的花草盆子,玫瑰薔薇鳳仙秋海棠,全是伯父一盆一盆從建國花市選回來的,我幾乎能夠數出每一株花木來到這裡的日子。我們家人似乎都喜歡花,到後來我跟著父母搬離開那裡,現在的家裡陽台上也有幾株九重葛。
但是在搬離家之後,我常常能聞到一股桂花的味道,身邊沒有桂樹也一樣。至於原因我倒沒想過,反正我很習慣。桂花算是我認識的花裡頭最熟悉的,它的壽命比那些嬌貴的花種長一些,它總是開在玫瑰、百合不喜歡的那類微涼的天氣,味道也不那麼具有侵略性,而是漸漸滲入心脾。
家門旁那棵桂花樹延伸的方向還有光線,總會在那幾個我容易喚出內心深處那隻惡魔的夜半,變成我無法觸碰的解毒劑,一下子在我腦中喧囂的各種音高馬上住口,於是我才能把我柵欄外的羊群全抓回來,填補我房間窗外那不完整的夜色。
它的枝枒所能觸及的空洞都會重新再生,一天過後,那些投影在夜空中,曾經讓我痛過的傷口只剩下淡淡的疤,讓我真正放下的同時卻也時時提醒無法忘記。
成為大學生以後,時間終於變得自由,我也有更多時間回到這裡,主要還是跟祖母作伴,不過我習慣用稍微帶著母語腔調的聲音叫她「阿婆」。這個語言果然如傳言所說流失地飛快,我原本就不太會說,後來也很少聽到,只有伯父姑姑偶爾回去還會講上幾句,前陣子我才發現自己連聽都聽不太懂了。
我現在還會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因為考試關係只有假日才能回家的日子,雖然充實但總有那麼一點失落,不過我當時還沒參透那個原因。我果然,是個無法離開家庭的人。
深吸一口氣,這是久違的午後氣味,今天我的課只到十二點,配上這個禮拜罕見的陽光,是很適合出去玩的日子,不知道早上阿婆有沒有出去曬太陽?我想起她的床邊從那棵桂樹摘下的乳白色小花,將房間裡彷彿打了結從地面堆積的空氣一一解開。現在已經是阿婆睡午覺的時間,庭院盡頭的客廳還有阿婆的房間,都已經熄燈回歸昏暗。
這讓我有一切時間靜止的錯覺,住在這裡的家人好像永遠不會變不會離開,一直以來在變的,都是回去頻率漸低的我們,小孩子長大了長高了,對阿婆來說好像是一瞬間的事;對我來說也是一樣,在我沒注意無法阻止的時候,爺爺跟阿婆的身影也從我看不見的時空裡,漸漸淡去。
不過現實就是,站在門外該要離開的是我,我好像現在才發覺這點。小時候認為不會實現的夢境,最後還是成真了,夢裡的我也正在離開,我坐在車裡,打開車窗看見爺爺阿婆站在熟悉的鐵拉門邊,他們的表情停格在我幼時的惡夢裡糊在一塊。畫面最後只剩下一片漆黑,沒有方向,也沒有聲音。那是我第一次因為作夢哭著醒來,醒來以後阿婆驚訝的表情停在我眼前,但是我哭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我記性並不算好,但我總是容易記住一些小小的事,那些事情對我來說別具意義,它們把我的童年點綴成一片星夜,讓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能夠循著星子的軌跡,找到通往迷宮出口的小徑。
我記得還在讀小學的時候,阿婆喜歡在晚飯後出門散步,那時候妹妹還太小,所以跟著阿婆一起出門的通常是我,我們不會走得太遠,通常來回不會花上一個小時,最遠只會到我念的小學,那一條路上,旁邊幾乎都會有花木,在不同的季節,替換上不同的風景。
其中阿婆最喜歡的,可能是桂花,每天我們散步的短程旅途中,有一戶人家種了好幾株,每次每次我們總會在那裡靜靜停個一會,然後才往家裡的方向回去,如果是秋天的話,那抹古典的香味,就好像會跟隨我們的腳步回家一樣,讓我們的衣服沾上桂花的淡香。
家裡的花每年幾乎都會換上幾樣,但是放在門邊的桂花如果真的枯了,一定馬上會有下一盆,就好像永遠都會守在那個楓樹下的位置,不會衰老也不會離開。
我偷偷覺得,阿婆跟桂花很像,她總是默默替家裡打算為這個家著想,為了這個家她付出了她的全部,她的年歲、她的人生都留在這裡,但是阿婆沒有抱怨也不曾喊累,面對早年的困境,跟現在的一些問題她也沒有放棄過,我想那大概就是阿婆最了不起也是最純粹的個性,她很堅強,而且她從不投降。
這樣的特質讓阿婆勇敢地克服眼前一個接著一個的挑戰,七十歲以後,阿婆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進出醫院的次數漸漸多了,並且為了控制血糖,她幾乎每天離不開血糖計、胰島素,還有後來的心臟藥,不只難聞還難以嚥下。阿婆所承受的痛與苦,比我們想像的多太多了。
阿婆前幾天難得多話起來,上個禮拜好不容易才出院,這次的病毒來得又快又急,血壓跟血糖常常不受控制,連鼻胃管都用上了,我沒看過阿婆裝鼻胃管,那麼令人傷心的東西卻可以救人,不是很矛盾嗎。對我們家來說,那短短一段塑膠管是所有人的陰影,它讓我想起去年年底才離開的爺爺。我深刻地記得,爺爺對鼻胃管的心情,是深深的痛恨,戴著鼻胃管,好像連做人都算不上了。
上個禮拜阿婆裝鼻胃管的時候我也在,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好殘忍,病床旁邊圍著醫生護士還有伯父姑姑跟父親,我站在角落,不知道為什麼根本不敢往阿婆的方向看,阿婆病床旁邊的矮櫃上,還有一些因為無法進食只能先擺著的藥粉藥片。是不是每一個認真過生活的人,最後都逃不過這些折磨人的東西?我緊緊抱著手臂,努力把我的咬牙與不甘逼走,縮回我最隱密的腦袋角落。
但是話多起來也令人擔心,因為阿婆將會需要幾天充分的休息把今天補回來,最後大人們把原因歸於醫生開給阿婆的藥,劑量似乎有加多一點,所以才讓她到了平日該睡的時間還捨不得睡。我坐在阿婆旁邊的椅子上,難得出現在阿婆臉上的笑容,讓回去陪她的人心裡都暖暖的,但是阿婆追問她身邊所有的人,爺爺到哪裡去了?
就好像忘記爺爺已經走了一樣。我低下頭,聽母親跟姑姑一字一句告訴阿婆,爺爺已經到一個很美的地方去修行了。心無罣礙。離苦得樂。那個當下說話變得好難好難,如果可以忘記就好了。我知道其實大家都不希望阿婆想起,因為連我們都能感受到窒息般的痛,阿婆只會離那種悲傷更近。
不過最不想忘記爺爺的,應該就是阿婆吧。被留在原地的,心裡已經住了那麼多年的人,一下子什麼痕跡都沒剩下,那種令人顫抖的冰冷在五感失去之前都不會消失;又如果一個人離開之後,這個他曾經停留幾十年的世界,再也不記得他曾經存在,那會有多恐怖。
後來終於確認這件事以後,阿婆又說了很多聽了很多,她一直說好可惜爺爺不知道我們這些孫子孫女都這麼乖這麼優秀。從我很小的時候,阿婆就很在乎我們有沒有認真把書念好,對阿婆來說,聽到我們得了什麼獎得了哪裡的第一名是她最快樂的事,認真讀書這四個字,更是每次說再見之後的叮嚀,以前因為聽過很多很多遍,所以幾乎不會記下也不特別在乎;但是現在阿婆說的每一句,我都願意傾聽,那麼那麼小的期待,我應該要做到的。
待在阿婆身邊的時間,好像都會放慢一些,從一開始陪伴時總是盯著時鐘,到現在總是被轉了幾圈的分針驚醒,我很喜歡搬張椅子坐在阿婆旁邊的感覺,我不必努力找話講,也不用為了不肯前進的時間而焦躁。在那個家裡,暫時一些不那麼重要的瑣事都能放下,我也可以,就只做阿婆的孫女。
到底是什麼時候,這些殷切的叮嚀我已經再也沒聽過,好像就是從阿婆開始遺忘我們那陣子開始的,幾年前阿婆的話變得越來越少,到了後來,一天裡面可能什麼話都沒講,圍在她身邊的家人話語沒有間斷過,但是阿婆卻已經沒有力氣回應了。
這些年來阿婆上醫院次數十分頻繁,連自己站起來活動的力氣都沒剩下半點,要走動要運動都必須依靠別人。甚至於今年跨年時候的煙火,我們是從病房看的,我記得我們晃去病房的時候阿婆身體不很舒服,所以睡眠品質很差;但是她很喜歡煙火這樣漂亮的東西,後來阿婆坐在輪椅上,方向對著那個視野最好的窗戶,讓我們握著她的手一起倒數。
我們看著台北一零一的燈全熄,然後那個計秒的閃光在我們眼底流過,煙火的那幾秒鐘過得極快,其中幾聲讚嘆也與時間一起遠離,最後熟悉的光亮重返,我在想,那個瞬間阿婆在想什麼呢。人生跟煙火還是有那麼一點不同,但是又差得了多少?到了最後熄滅的時候,是不是什麼都不會剩下。
煙火結束以後,我們扶阿婆躺回床上,阿婆該睡了,我們該離開醫院了,外頭氣溫很低,我捧著便利商店出品的奶茶,溫度已經散盡。
而那終日如影隨形的桂花香,好像也變得十分遙遠。
那個冬夜裡在我腦袋裡播放的,是某一天下午,阿婆躺在老家她房間的床上,那裡如果不開燈就很適合睡眠;外頭客廳的燈大亮著,姑姑們的聲音在整個家裡震動,在我耳邊卻只是不停嗡嗡嗡的回音,讓我有種這些聲音,正在把一個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這個空間的東西撕開,的錯覺。
那時候我什麼都沒想,只是握著阿婆的手。似乎有點太涼。我知道阿婆在聽客廳裡擾動的話語,我知道她其實都懂都明白只是不想說出口。無形在我的胸口激盪著的感覺幾乎把我淹沒;很多我曾經想做的事情,都被我用強硬的方式壓下降溫,這次大概也會一樣。我說服過自己很多次,面對別離地場景,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承受的姿勢;現在,我的焦躁來得莫名其妙,以不明朗的原因把我對這個世界的正面態度吃食,殆盡。但我依舊,什麼都沒說。
後來,當阿婆的眼睛轉到我的方向與我的眼神交會,我的焦躁厭煩突然通通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心涼到底的痛楚,在阿婆那個蒼老的眼神裡,我覺得,我好像看見一支開成一束的桂花,已經整個碎開,沉沒在阿婆眼底。
*** 其實散文真的很貼近自己吧...就好像把自己的心放在陽光下給大家看那樣: )
距離寫這種文章的時間已經好久好久,有種重新出發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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