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夜靜謐地教人有種喘不過氣的沉重，動也不動不知道已經坐多久了。心裡不規則地跳脫原先的那大段的空白，努力反覆回想，到底是發生甚麼事情？啊，是呀。昨天突如其來的那通電話，午後剛過。是的，早晨固定的運動回來，如素常的買了她愛吃的零嘴攤在桌上就沒再動過。心裡納悶著：「…今天的晨間運動怎會這樣累…」家裡空無一人，她不在。很不習慣沒有她的聲音的屋子。只有她在的時候家裡才有人的聲音；很像是收音機或是如同現今「MP3」的她，她總會輕輕柔柔不斷的發出聲音，彷彿在歌唱、在喃喃自語，也似乎是自問自答般，偶而也會叮叮地自己哧笑起來；偶而抬起頭來的那一問，每每教正打盹的猛然驚醒丈二摸不到頭緒胡亂應答而靦腆笑了，她也會深深望著我說：「睡著啦？…」

好安靜的屋子，她去哪？出門時候好像沒聽她提過會出去？……想著念著就睡著了…半夢半醒的頃刻間，看見帥氣年輕時候的我，笑開懷，追著她…皮膚黝黑、身材纖瘦，也咧嘴嬉笑著任我一路開心追逐，還不時回頭向我招手…突然電話聲音響起…怎會在這時此刻會有電話聲響？她轉身揚長而去的瞬間，不是她。不是年輕時候的她，反倒是現在的她…電話不停尖叫，怎會此時這刻有這樣銳利地高分貝的聲音響著？

掛上電話，退了兩步跌坐沙發，搖搖頭再用雙手掌不斷上下的摩擦臉頰，確定自己醒了，確定剛才那通電話裡是聲稱派出所警員打來的通知：「…希望您冷靜…是否請您移駕確認一下…今天發現上吊的婦人…我們懷疑是尊夫人…喂喂…您還在…您能過來一趟…」家裡太安靜了，我覺得家裡太安靜了。起身換衣服時後，還記得提醒自己，等會見到她得提醒她：「下回出去要說…下回我到家時候你要在…下回…」

兒子在太平間甩掉我想要抱他的手轉身大步離開，忽地回頭看我一眼的眼神，不，是回頭瞪我時候的眼神，像是兩把利刀寶劍高高舉起，沒有絲毫猶豫直直得砍了下來；兒子眼裡以及兩行垂滴到下巴邊緣的淚水，有如驚濤轟轟駭浪滾滾的威猛瞬間吞噬所有。身體一震，我知道他砍斷了和這個家的情、吞噬了與這個家的意。社區員警與隔壁鄰居老楊從從容容的來回走著，聯絡安排一切殯葬事宜，載送我回家的路上，他們問了很多事情。在沒有聲音的房子、沒有開燈的客廳，怎樣都想不起來他們倆是問了哪些事情，但只一昧點著頭竟然記得這樣清楚…

更早的許多年，除了擁有在六○年代尚稱值錢的博士學位頭銜外，其餘的不過是孑然一身。真的不記得是自卑感嚴重顛覆該有的尊嚴，或是天生使然根本就是自卑與自負一同顛覆，因為，當年的同儕個個早已成家立業飛黃騰達，只是內心深深處，顯得自我信心不足、自我肯定薄弱，即便是暗自鼓勵自己『錢，比不上別人…但是用三倍的時間努力…終有一天…會達到的…甚至更甚…』因此不斷地工作、能多兼差決不放棄機會、存錢，再加上多耗了幾年去讀書，在美國完成學位後回到家鄉。出去時候她在，回來時候她還在，與離開的時候一般樣，她就安安靜靜地在身邊，沒有靠太近，卻又離得不遠…從未嘗試過戀愛的窮小子，看來與書呆子沒兩樣，然而隱約知道心裡那份不再安分的心開始幻想作夢，與她從眼角飄然散放若有似無幽幽的神韻交錯時候，嘴裡沒說心裡都懂得。當時會這般不堪曖昧模樣，除了自卑心戰勝矇蓋眼前該有的美好前程外，主要還是因為她有家庭 ── 先生，還有一女。

這樣多的晨昏、數算不清日出日落、日子不就是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過著。從美國回來前，知道她已經離婚，離開她的丈夫與女兒。久別重逢相互對望的眼神，是此生至此從未有過的堅定，將所有三從四德、禮教道德棄之如敝屣，完全不在乎任何人前人後「拋夫棄子的女人」、「留美博士自毀前程」蜚言流語，義無反顧的結婚了。從此不再是孑然一身，取而代之的高薪的工作、妻子，很快的有了兒子。這樣的情況，看來再也不需要用多餘的言語去證明，結局是滿足，也這樣美好。只是，幾十年下來，從未問過她的意見？她的感受？她的心在想……？

是啊，已經一天一夜了，從天黑坐到天明，又從天白坐到夜黑。只有反覆不停的問：「你還好？跟我…好嗎？」可是問的是自己，在這樣的黑暗中，這回，沒有人會回答，再不能清楚明瞭。幾十年了，是自私或是無能，從來沒有足夠的勇氣，認真地問她：「你後悔？會想念那女兒…」在這樣的黑暗裡，像是跳針的唱片，不間斷有節奏地，重複又重複著看到她的臉，從年輕的臉到多了好多老人斑的臉……

好幾次她痛苦卻強裝笑容的臉，似乎透露著『你該懂得』的求救無助信號，是自以為是的粉飾太平鴕鳥心態催眠自己，甚至自以為是的強加在她的身上強迫的也催眠了她，完全無視於她的呼叫？不敢也不肯在乎一點點她的在乎？就這樣，任由她無聲的呼喚、無言的哀求、直到今天她用無盡的方法，重重地要求看她、聽她？

往後…此刻無力無瑕顧及往後…因為，就是此時此刻，在這樣黑的夜裡，獨自坐在這樣安靜的屋子，一種很重很強的黑暗洶湧頃潮淹漫整屋子，很黑、很重的空氣，教人無法動彈，全身不停的哆嗦著…不是害怕，是一股更重更強的悔恨澎湃猛烈衝擊過來，乍醒的痛怎會這樣地痛？

原來，因為愛，最終她在不願意以及再也無法承受的痛下，將自己的痛轉給了活著的人…好痛，好痛，真的好痛…怎會在這樣以後才知道她是這樣的痛著呢？

完筆 2008/04/13 11:02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