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復活節前一天，我收到以前教中文時的學生寄來的一封信﹕

Hey 老師,

Its been a long while! Im in town and was wondering if we could meet up? Im going to be here until Monday. Let me know, Id love to see you! My phone number is xxx-xxxxxxx if you would like to chat instead.

 

Love,

林忠姝

對於像我這樣一個不擅對學生表達熱情的老師, 能在多年之後陸續收到 類似這樣的幾封信, 不得不說, 老懷大慰。而這樣的因緣也勾起了我不 常憶起的那段往事。怎麼形容那種甘苦共存的滋味呢﹖好像是麥克阿瑟將軍說的吧: 

「就算給我一百萬我也不想再過一次當兵的生活; 同樣的, 給我一百萬 也買不走我當年的那段軍中回憶。」

當我多年後憶起在美國公立學校教書的日子，不禁想到如果把這句話中的當兵換成當老師, 以此類比不亦宜乎? 

老師的故事（一）當老師的理由

2012年, 我在公立學校任職已超過十年, 連續三年來學中文的學生人數達到最高點, 同年道瓊指數也首創多年新高。我告訴自己, 這將是揮別杏壇留下美麗背影的最好時機。

那天, 在我慎重地向學生們宣佈明年不再回來教他們第四年的中文了時 , 一片詫異聲中傳來Jason以老油條似的口吻對我挑釁的問話: 「So Miss, what you gonna do after you retire, huh? I bet youll get bored in less than a month ！」 他邊說還邊搖著腳斜睨我一眼。

「這混小子!”」我心想, 當下面露喜色不急不徐地看著這個被我取名為傅一 水, 頂著平頭老愛和我鬥嘴的美國孩子眼睛說: 「一水啊, 想想看--你每 天早上被老媽從熱熱的被窩裡拖出來, 然後撐著惺忪的眼睛連滾帶爬的 擠上校車時, 老師我可是剛沖好香噴噴的咖啡準備到後院裡迎接美好一 天的到來呢! 跟你打賭, 那天你至少有兩個小考一個大考再加上一個遲 交了已被先扣了二十分的 major grade project....」

沒料到被我將了一軍, 一向能言善辯自比為宰我的Jason美麗的淡藍色眼珠瞬間蒙上一層霧氣, 接著不服氣地再丟出 一球: 「Well, I guess you are tired of this low-paid career, gonna look for a real job now, right Miss?」

我看著全班六雙熱切地望向我等著看好戲的眼睛, 決定和這個與我夾纏 了三年, 讓我又愛又恨的得意門生來一場最後的交鋒, 畢竟這不僅是我 多年來教學生涯中的高潮所在, 也是學生們喜歡上我的課的原因之一 —我從來不是個傳統的好老師, 在我的班上沒有代溝這回事。

於是我搬了張椅子坐下, 開始對學生們娓娓道來當時的初衷。

「其實, 我並不是為了喜歡年輕人才來教書的, 當然不是! 」這時學生們立刻誇張地驚呼起來, 我只好故做神秘的壓著嗓子說: 「….我可是為了把英文學好才來當老師的。」

「你是說, 你為了說英文來教我們說中文?」老實的Helaman每次發言總 是正經得讓大夥兒發笑。

「也是啦! 但還沒開始教中文以前，我可是個貨真價實的科學老師哩!」

「You mean you were like Mr. O?」北京來的Alex 說著帶有京味兒的英文 , 饒有興味的與精壯的Russell互看了一眼，倆人笑得有點兒曖昧， 我知道他們老愛取笑這位本本份份教理化的老師。

「除了沒他那麼認真以外。 而且～」我頓了頓說: 「你們這些沒禮貌的傢 伙全部給我正經一點! 」

這時本班的班長兼班花, 品學兼優的乖乖牌Crystal說話了﹕

「You guys be quiet! 老-師-在-上-課﹗」好樣的, 最後一句講得可是字正腔圓。

我看著體貼的她每每無微不至的替我維持班上的秩序, 讚賞之餘不由得想起還在教理化生物那幾年雞犬不寧的悲慘歲月, 決定讓話題繼續延伸 下去, 一時之間只覺得時光飛快地轉了一圈…

雖然在美國也待了一陣子了, 礙於一般在美華人的生活形態, 我總覺得自己英文說得「表達有餘而利落不足」。想到從小對學習英語充滿了熱忱, 關於美式所有的流行文化總有著無限的嚮往, 可惜來到這裡安定之後卻事與願違。終於在一個機會下, 考量過種種現實因素後, 我選擇加入美國的教育界, 同時也幻想自己天天在美國人的環繞下, 從此英文一日千里, 夙願得償。

「Obviously, you didnt quite achieve your goal，did you?」Jason冷不防的又明知故問地損我一下。我笑了笑沒開口，倒是一旁安靜了老半天的Michael立刻很狗腿的加了一句﹕「Dont worry Miss, we understand you」他忘了三天前還為了某報告得了一個C發誓再也不跟我說話。這孩子已是第三代的華人了,  剛來時一句中文也不會, 可外表上卻傳統得可以, 像個不折不扣的第一代中國留生。現在會說些簡單中文的他可神氣了, 常常主動教他那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老爸認中文呢!

我看著這幾個三年來朝夕相處一手帶上來的孩子們, 一時胸中熱潮洶湧 。真的, 當初進入公立學校教書時, 的確沒帶著多餘的熱情, 總是本份的備課講課, 準時上下班。可是幾年下來, 我發現自己漸漸愛上了課堂上與學生們輕鬆的互動, 以及偶而請假幾天回來後學生像見了親娘似的, 迫不及待數落代課老師有多兇多糟糕, 然後在一陣溫馨的交流後又狡詐地抱怨我給的作業太多不像某某老師那麼合理可親…

我笑了, 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的英文始終也沒怎麼進步。原來, 十年來驅動我繼續留守在學校裡教書的原因之一, 也是為了這些不同文化背景的孩子們吧﹖透過順境與逆境中和他們的互動和反饋, 不但淬煉了意志，也活化了心智，更開闊了一度被囿限的視野。

也許當老師根本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因為這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