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

你爸爸——過去了，

你不用趕了，

慢慢來——。

親愛的爸爸：

   一個星期裡瘋了似的寫了五首歌，今天中午醒來的時候，忽然有一股巨大的空洞襲上心堤，好像一個演員演完一幕幕精彩的舞臺劇之後，從極度的繁華中被拋回到荒涼的世界裡。

   無意識地按著遙控器，每一台的畫面都停留不到兩秒鐘，我像一個懷有成見的裁判，否定掉每一個節目的內容。只因此刻，被一種莫名的躁鬱佔領。

   好想逃，只是不知道逃到哪裡？是從家裡逃到戶外，還是從這種心情逃到哪種心情？於是開著車到敦化南路的「誠品」；不是真的想買什麼書，只是想加入這個世界，讓自己從極端孤寂的創作世界，逃到這個有人的氣味的世界。沒有人認識你，只是讓自己感到「存在」。

   極度興奮後的空虛是難以承受的！

   這幾天彷彿偷到了一把靈感的鑰匙，睡覺睡到一半會夢到一首歌，就在寤寐中翻身起床，趴在鋼琴上像被神靈附身似的，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就完成一首歌的曲；然後又轉身到書桌上，拿起筆毫不思索地，按著曲的情緒，讓文字從容不迫地落在音符上，像一個美麗的女子穿上一件為她量身訂作的禮服一般，毫不扭妮，渾然和美麗的詩句本來就存在了，存在於奧秘的宇宙中，創作者不過是藝術的靈媒罷了，把這些宇宙的真善美藉著不同的藝術形式傳遞到人間。

   所以，這種從迷惘中醒來的落寞尤其讓人虛脫。

   我想著自己，被文學和音樂之神揀選為其子民，揹著藝術的真理跋涉在創作的國地理，每天催促自己辛勞耕耘，期待在荒涼的沙漠中，建立屬於自己藝術的城堡。這一路踉蹌行來，恍惚也有十個年頭——。

   那該是從「想你的夜」誕生後開始算起吧！

   那一年剛好也是您永遠離開我的一年。

   大喜大悲的一年—— 一九八七年。

   四月十日，我的處女作「想你的夜」，在于台煙的第一張專輯中當了主打歌，這對一個初嘗創作滋味的人而言，真是難以招架得幸運。那時我還是藝術學院大三的學生，懵懵懂懂地每天到板橋文化中心去排演系上即將上演的舞台劇「哈姆雷特」。我是負責道具製作，每天灰頭土臉的在幕與幕之間上道具下道具，但不以為苦，因為「想你的夜」正藉由傳播媒體的大力宣傳，已傳唱大街小巷。那種突如其來的成就感，並不比考上大學來的遜色。

   雖然大家只知道是于台煙唱紅的這首歌，但我身邊的同學及朋友也都以我為榮。最高興的莫過於在蘇澳的您，當我興奮地帶著于台煙的卡帶和海報回到蘇澳榮民醫院，您驕傲地拿著海報向鄰床的病友炫耀，彷彿自己獲頒上將的勳章似的，那真是令人懷念的四月！也是我陪您渡過最後一次的四月……。

   同年八月三十一日，一個艷陽高照的午后，我在台北劍潭的宿舍接到陳叔叔蘇澳榮民醫院打來一通十萬火急的電話。他說：「小龍！你爸爸突然中風，病況十分危急，趕快回來！」掛上電話，腦子一片空白，慌亂中，發現自己身無分文，如何能趕回去？突然想起剛認識的于台煙就住在天母，不顧羞赧，便打了電話同她借了三千塊錢。她慷慨答應，拿到錢之後，騎車回到劍潭，又接到陳叔叔的電話。

   他吞吞吐吐地說「小龍，你爸爸——過去了，不用趕，慢慢來——。」

   天地突然靜了下來，我的身邊一點聲音也沒有，眼前看不到任何事物，沒有感覺，整個人彷彿不存在似的，沒有哭、也沒有淚——。

   不知過了多久——，開始覺得有點冷，有點感覺，宛若可以意識到一種事實，那就是：

   爸爸——死了，爸爸已經——死了，爸爸今天死了——永遠永遠——離開了……。

   一種複雜的情緒突然攻佔心堤，這短暫的幾秒竟像一輩子那麼長；慢慢地，覺得有點痛苦了，不知道這痛苦的深度，臉慢慢扭曲，雙腳癱了下來，終於狠狠地嚎啕起來。原來這就是「哀嚎」，那種淒厲的聲音經過這麼多年想起來，都會令自己不寒而慄！

  爸爸，我終於失去了你！永永遠遠……。

                                          一九九七、四、五、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