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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10 14:09:39瀏覽2179|回應0|推薦14 | |
一向粗魯暴躁的男子, 眼神竟充滿細膩的溫柔, 彷彿有幾萬顆眼淚在他眼眶中掙扎。 小學的時候,家裡有一把白色的吉他,那是奶媽的二兒子,我叫他二哥的「阿鵬」所有。 記憶中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幾乎每天都可以聽到二哥的吉他聲,他會彈的曲子並不多,大約四、五首左右,印象最深的一首是東洋歌曲改編的「溫柔鄉的吉他」。他很少唱,只是單純地彈著,高興的時候彈,不快樂的時候也彈。 關於二哥的故事,我知道的並不多,只感覺奶媽的三個兒子當中,他的脾氣最暴躁。最熟悉的聲音和畫面是常被他怒喝:「去跪!」,調皮的我和小我五歲的姪兒「皇文」只好滿懷委屈地跪在角落,等他大發慈悲開釋無罪。但常常他會忘了我們便逕自去睡覺或者出去,都是奶媽叫我們起來,要不然我們連動也不敢動。 二哥右手的食指不見了,據說是小學畢業後在採石礦場做工時,被滾下來的石頭壓碎,從此變成了只有九根手指的人,但聽他彈吉他還是很流暢,總是深富情感。從小就聽,從來也沒想過要他敎我,我想是因為有點怕他的緣故。 他不愛唸書,所以小學一唸完,便去做工。一到晚上,如果奶媽要我找他回來,只要到巷子尾端的一家撞球間一定找得到。每次我都會喊:「哥阿,阿母在叫你!」他連正眼也不瞧地回了一句:「你甲講,我隨反去!」然後總是一個多鐘頭以後才會出現在家裡。 之後的印象,是他在南方澳從事捕魚。南方澳距離蘇澳只有十分鐘車程,由於學歷不高,工作也不好找,經人介紹,於是成了靠海維生的討海人。記得那時,家裡常常有魚吃,各種不同大小顏色的魚,我猜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有像我們在那段時間吃那麼多的魚。 不曉得海上的生活對二哥有多大的影響?他很少說,我也不敢問,只知道他的愛情和婚姻似乎不太如意。經常看他回到家裡後意氣消沉地獨自喝悶酒,奶媽念他,他就不耐煩地大聲囔了幾句。他若在家,我和侄兒就噤若寒蟬,乖乖的假裝做功課。 連著十幾年,還是那幾首曲子,只要他拿起吉他,我就知道第一首一定是「溫泉鄉的吉他」,第二首是「舊情綿綿」——,他依舊彈著,我依舊感動,只是彈的次數愈來愈少。 讀高二時,有一次二哥要出一趙三個月的船,出乎意料竟要我送他去八斗子漁港上傳,十多年來,他從未要求過家人送他出海。 我們從蘇澳承中興號巴士出發,二哥一路跟我講他的遭遇,這是他和生活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和他說那麼多的話。他陳述著多年來在工作和感情的不順遂,歸咎於書唸得太少,所以他希望我能唸就儘管唸,不要像他,後悔莫及。 到了八斗子,他是第一位報到的人,我送他走進飽經海水侵食的船艙,看到裡面窄小而破舊,他必須佝僂著背才能進出,並不時聞到一股發霉和魚臭的氣味。我呆呆地望著他的身影,想到他長久以來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空間,更需要面對大海無情的挑釁,突然覺得一陣鼻酸! 他拿了五佰塊錢塞進我手裡說:「坐車回去,剩下的節省一點用,好好唸書,要聽媽的話,歹勢,讓你送我來這麼遠。」 頭一次那麼仔細看他的臉,雖然只有三十歲,卻寫滿了疲憊與滄桑。一向粗魯暴躁的男人,此刻眼神竟充滿細膩的溫柔,似乎有幾萬顆眼淚在他眼眶中掙扎!我有點不知所措,不知如何面對他這種罕見的柔情。 回程的車上,不自覺地掉下淚來……。 從此,再也沒聽過他彈吉他,他沒說,我也沒問,直到那把白色吉他的音孔結滿灰色的蜘蛛網,讓我常常想起二哥那天的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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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