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書與讀書

因為迷上了漫畫雜誌，我每天都跟同學借許多回來看，什麼新學友，良友，東方少年等。 四年級時，自己偷偷投稿，還被登出來，心裡好不高興，但是因為搬家，沒收到獎品，一直懷疑是買我們房子，那家的小孩，偷偷拿起來。 

但是慢慢的，漫畫書已愈來愈不能滿足我。 每當從學校回家路上，總會看到文具店高高掛著一本本薄薄的小說報，上面畫著生動而姿態曼妙的俊男美女的圖畫，讓我很心動，好不容易存了一塊錢，偷偷買來看，因為大概是描寫男女戀愛的故事，不敢讓別人看到。 有一天趁著午睡時間，假裝趴著，把小說報攤在腿上，正要好好享受時，卻被不知何時，走到前面的老師，輕輕的拿走，我羞得臉紅心跳， 雖然連裡面寫些什麼都還不知道。 這四年級男老師是有名最兇的，很會打男生，我等著被處罰，但是他一點動靜也沒有，好像從沒發生過，但是書也沒還我，可能正好他也很想看吧，我後來猜想。

就在這四年級的暑假，我們終於有了自己買的房子，搬家前，我很興奮，每天都會跟媽媽去那裡看很久，這房子看起來很漂亮，像有錢人住的，有院子，又有一口井，這樣以後媽媽就不必到外面去挑水了。 不過等到真正搬過去時，我們都感到很失落，常會不自覺走回原來住的地方，這樣的感覺，一直持續很久。

房子雖然變大了，但是住進來的人，也愈來愈多，姑媽從後山，陸續帶了好幾個，大伯跟二伯父生的孩子，來西部讀書或謀生，最多的時候，我們家共養了十一個小孩，還好他們後山來的，笨笨的，不敢怎麼樣。 有一個堂妹，比我小一歲，她什麼都聽我的，有一天，我想學理頭髮，叫她給我當試驗，她乖乖坐著，我拿起媽媽的裁縫剪刀，沒想到這日本剪刀，又重又不聽指揮，她的頭髮很硬， 我每剪一刀就滑走，結果前面剪到頭頂上去，當然她不敢說我剪的，等姑媽回來後， 以為是她自己做的事，被狠狠打了一頓。 長大後，姑媽將她許配給一位有缺陷的人，我很同情她。

要進初中的考試就快到了，功課愈來愈忙，不知怎麼，我還是很喜歡看小說，每天回家，就蹲在門口先看小說，才能開始讀書。 那時候，流行很多戰爭愛情文藝小說，像星星月亮太陽，藍與黑等，都是厚厚一本，看起來非常過癮。 到了六年級時，認識了一個全校，應該說全縣最會寫文章的同年級生，我們以文會友， 後來變成最好朋友，直到大學畢業，她才消失，這一直是我的憾事。 她當時介紹我看紅樓夢，雖然有點一知半解，但是至少有個開始，以後一看再看，自然就有意思了。 

不久之後，我們那?女生，一舉十個考取了，當時才開始第一年縣辦初中，的新竹一女中。 當然我們十個金釵，就此一起辛勤通學，每天總要坐上三四十分鐘的車程，再走四十分鐘路，才到學校，碰到壞天氣時，尤其難受，因為新竹的風， 是非常有名的，我的鼻子也總像小丑般紅咚咚的。 

我對小說的沉迷，沒有因為上了初中被打斷，反而更有機會，因為圖書館藏書很多，這時已經改看外國翻譯的。 簡愛是我的第一部入門，但是也反反覆覆試了很久，才克服前面那一大堆，讓人看得莫名奇妙的描述，之後就漸入佳境。 我後來完全迷上了這樣的愛情故事，一本又一本，完全不能自已，跟圖書館的小姐， 也變成了好朋友，她從不限制我借多少本書。

所幸，我沒忘記讀書，從一年級開始，我的穿著正式童子軍的相片，常常被貼在人人必經的文化走廊牆上，而且愈貼愈大張，但是我實在不喜歡那張照片，臉圓圓，頭髮蓬蓬的，眼睛不夠大，鼻子不夠挺，還戴著怪怪的童軍帽，看起來很呆， 跟旁邊公佈全年級第一名的成績，完全配不起來，是真的，每次走過那?，我都頭低低的，感到很自卑。

我如果像媽媽多一些就很好，媽媽長得很有希臘的古典美，妹妹運氣很好，她完全得到真傳，我比較像父親。 但是以前跟姑婆去市場時，賣菜的為了要巴結慷慨的姑婆，誇我很漂亮，講得像真的一般，可是我一點都不相信。

家變

在初中放榜，等著開學的這段期間，其實我們家裡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就是姊姊離家出走，跟她所交往的男朋友跑了。 她走前一天，正好是中元節，我和姊姊一起在廚房幫忙母親挑菜，準備晚上過節要吃，姊姊忽然脫下她戴著的手錶， 戴到我手上，這是日本阿姨送她的，她一直視為寶貝，從不准我碰到。 我以為她跟我開玩笑，但是她說： 因為妳考上初中，需要手錶，所以姊姊給妳。 我感覺怪怪，因為她很少對我這麼溫柔，沒想到是她跟我告別，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就走了。因為那段時間，父親對姊姊交往的對象，很不滿意，父女間，經常鬧得不愉快。 知道姊姊離家後，應該說"私奔"這是當時最可怕的一個名詞，因為只要女孩一旦做了這件事被傳開，就等於被宣告名節破壞，沒有好人家要妳， 所以爸媽非常傷心，母親不吃不喝，連續不停的哭好多天，我以為她會因此死去， 非常害怕，因為你不會想到，連大人都這麼無助絕望的時候……這是我出生以來， 第一次感到家裡發生的最難過的事情。 父親和阿婆到處找她，終於讓阿婆找到， 姊姊卻決意不回家，枉稱已懷孕，爸媽終於死心，答應他們結婚。 然而從此她卻真正走上不歸之路，發現所嫁非人，剪不斷理還亂，一直無法從這樣的婚姻，跳脫出來，成了千古之恨。

也像揮不去的陰影，緊緊跟隨我們全家好長一段時間。  

想不到，一生對愛情充滿著幻想與憧憬的姊姊，選擇飛蛾撲火的方式去爭取，反而讓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在生命中留下空白，永遠無法實現。
 

很快的，大哥已從北師畢業，他被調配到偏僻的原住民所住地方的小學，開始他三年的義務教職，他開始學會喝酒，而且總喝得酩酊大醉，當地認識我們的人， 常會到家裡報告，父親決定讓他先成親，好改變他的野性，父親這麼想。 於是看上一位他熟識的客戶的女兒，安排與大哥見面，當時不到二十歲的他，雖然根本不想結婚，也不喜歡她，但是父親的強勢，是家中無人敢反抗的，大哥就這樣結婚了。 大嫂進門之後。 從此家中少有寧靜的時候，大哥酒喝更多，與大嫂不斷爭吵，大嫂又氣出在母親身上，甚至看不慣，有時來家裡住的姊姊和她的孩子， 後來大嫂真正成為姑媽一國的人，讓母親更加難以應付。 我從不知，家?不過多了一個成員，卻可以造成那麼大的戰場，我感覺，我生長的世界---這個快樂的家，愈來愈不可愛了。

青春的影子

升上初三，學校在課後辦了許多輔導課，我不願花爸爸的血汗錢，沒有參加， 卻從租書店租一大堆武俠小說，甚至什麼黑寡婦類，那時流行的費蒙的社會檔案小說來看。 常常帶著一大綑書上學，為了要趕時間付租金，我多半利用幾何課偷看，因為這年輕剛畢業的男老師，都只照本宣科，講的跟課本一模一樣，我等回家自己讀讀就行了。 我現在偷看書的本事愈來愈好，完全不被發現，看一會，抬一下頭，眼睛假裝很認真的盯著老師，然後又繼續偷看。 有一次，老師下課時， 叫我去辦公室，說要跟我談一談，我當時嚇得以為是東窗事發，沒想到他一付心理輔導專家卻又紅著臉，問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要好好跟老師講，妳很聰明，成績又好，不要被任何事打敗，老師可以幫助妳等等…..我丈二和尚，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不知是不是我看他時，心理想著小說情節，眼神顯得很是茫然而空洞？ 他後來又不只一次，擔心的問我，讓我感到一點點內疚，像個出軌的背叛者一般。  以後，每想到這件事，還是很好奇，到底自己是什麼樣的表情， 引起他這樣的誤解呢？

父親在舊家附近，用叔叔空下的房子，開了間雜貨店，讓初中畢業的三哥有事做， 三哥是個樂天的人，很喜歡唱歌，每天到店裡，第一件事，便是打開收音機， 一邊跟唱當時流行的文夏，洪一峰的歌聲，一邊輕鬆打理開店的準備工作，天天如此， 我們閉著眼睛都想得到的情景。 但是店裡很少有生意，所以三哥總是坐在裡面照小鏡子，擠青春痘或弄頭髮，把前面撥得跟當時有名的日本影星----石原裕次郎一模一樣，又喜歡唱他的歌，常擺出他的廣告動作，學得唯妙唯肖，所以很多人笑說，我們家有兩個電影明星，另一個是學小林旭的二哥。 

我放學時，常會先到店裡，吃些糖果才回家，偶而假日，也替代哥哥看店，有些男生，常趁機在店門口，偷偷瞄我，大膽的就進來丟了一封信，馬上逃跑。有了姊姊的借鏡，我從來不敢打開那些信，但是那時，離店裡過去幾家，有個修車廠 ，每當晚上回家經過時，總會遠遠看到一個在那工作的黑手，下了班換上乾淨的衣服，坐在門口吹著洞簫，聲音哀怨動人，我從未看清楚他的臉，只依稀感覺是瘦瘦高高的，也許比我大好幾歲的男孩子，我常夢想跟他認識，縱使若干年後。 但是有一天，發現那修車廠，已經沒開，也沒再見過他，這大概是我初次有的少女情懷吧。 

升學之路

初中快要畢業的時候，學校忽然通知我，他們要來作家庭訪問，爸媽很緊張，我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有點擔心，因為通常只有問題學生，老師才去訪查。 結果那天一早，校長之下的大巨頭，一行人浩浩蕩蕩前來，嚇得父母親，臉紅耳赤。 後來校長說： 我們今天來， 只是要看你們怎麼教育孩子，可以 交得這麼優秀…..我不知道，他們後來有沒有得到答案，只記得母親笑得合不攏嘴說：我也沒有管她啦，都是她自己愛讀的，每天我睡覺時，她還在讀，我起來時她早就起來了…… 我其實不很滿意母親的回答，她不知道，我晚上看的都是小說，等要開始讀書時，趴在桌上就睡著了，而早上早起，是不得不，因為真的還沒讀。說不定他們大概認為我智能不足，需要這麼多時間來讀書……

但是不管如何，誠如母親所認為，這三年努力，也讓我像客廳走到廚房般簡單， 升上了高中。 

那時，還同時考取新竹師範前兩三名吧，父親本來很動心，因為唸師範不用錢，還是大哥極力勸父親讓我繼續往大學的路，想起當年他們父子倆的衝突，可謂風水已輪轉。

上了高中，日子比初中好過些，可能我們看起來成熟點，老師比較尊重我們， 不像以前，動不動被恫嚇。我小說的進度，已經到了字很小的三國演義，甚至那種章回的金瓶梅，只不過前面看完，就看不下去了。 

我與小學時交的作文很棒的朋友，一直感情很好，我們常一起通車回家，她在車上聽我講笑話， 笑得很大聲， 雖然平時很文靜。 偶而我們會一起騎車到海邊看夕陽談天，不過多半是我在講，她是很好的聽眾，也是認真的學生，後來為了準備大專聯考，還搬到新竹，就近補習。

進入歲月的痕跡

不過，我的心情也隨著年齡慢慢改變，一方面家裡發生一些事情，除了母親與大嫂的衝突，讓我不平靜，五十歲不到的叔叔，因為尿毒症，又不治而過世， 他是父親最疼愛的弟弟，父親曾帶他到處求醫，還哭著跪求醫生救助弟弟， 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堅強的他，也有英雄氣短的時候，叔叔出殯時，我第一次感受到生老病死的無奈。

為了方便載運煤炭，父親又貸款買了一部卡車，二哥正好當兵回來，就順理成章成為司機，跟著父親工作了。不過，父親背負的債務，愈來愈多，我的心也跟隨著父親的眉頭一樣，愈來愈緊。 以前很少抱怨的父親，開始會訴苦，說他就快承擔不了等等，當他說這些給我們聽時，二哥三哥會偷偷打瞌睡，我卻愈聽愈害怕，真恨不得趕快賺錢，幫助父親脫離壓力，所以後來父親跟我說心事的時候， 也就更多。我感覺，他已經不是當年能一手擎天的父親了，雖然我現在跟他比較親近，但是我也比較不喜歡現在軟弱的他，他讓我覺得末日快到，人生沒有希望……

高二分組時，因為叔叔求助無門的經驗，父親希望我將來能當個醫生，我於是選了丙組， 可是上三年級時， 生了一場怪病， 不斷發燒， 陸續請假將近一個月， 大概是宿命，回到學校，第一次對數學，感到惶恐心虛，加上沒有補習老師可以依賴，就當機立斷，改讀文組，心想等進了人人欽羨的好學校， 再轉系不遲。 還好，文組課程很容易趕上。 

終於的，填上一百多個志願就報名考試了。 報紙放榜前一天晚上，趁收音機還未播報，我告訴母親，想去看場電影，不要聽放榜，才剛踏到門檻，就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清清楚楚報出來，第一次覺得自己名字原來這麼好聽，雖然我從來就不滿意它。 一時間，電話不停的響，有同學， 有親朋好友，小鎮是如此溫馨，像考取狀元一般。 當然以後的幾天，我連大門都不敢邁出去，怕被街上鄉親指指點點，因為全鎮只有一個人，考取這所大學，事實他們不知道，我那好朋友還不用考，直接保送進去呢。

父親從此對我另眼相看，女孩會讀書也不錯，他在家辦了三桌酒席，宴請親朋， 不過多半是銀行界來往的，我不知道，這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但是也送了我不少禮物，而且有一些，等到我有自己家庭之後，還一直對我很好，幫了不少忙。

父親對我更言聽計從了，他聽我建議，讓大哥一家搬出去住。 我說，一方面讓家裡平靜，一方面讓他們夫妻有機會修復感情，因為我發現，大哥並不是那麼堅持跟大嫂爭到底。 他們走時，母親還哭得稀哩嘩啦，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無聊，直到自己當了母親，才體會出來。

家裡從此又恢復以前的氣氛，但是有些傷害卻已造成，像大嫂常對單純的阿婆，告母親的狀，有幾次我在房間睡覺聽到，讓我連出來揭穿她，都會感到臉紅的慌言，所以，阿婆開始對我們不太一樣，只全心疼愛大哥一家，雖然我們一樣愛阿婆，但不免有一些遺憾。

剛上大學，並不如想像的美好，挫折感很深，總覺得同學們都比我強，直到二年級之後才慢慢進入佳境。 不過至少一年級快結束時，譜出了我人生的第一個初戀，雖然只維持了一個月。 

這時家裡的雜貨店早已結束，三哥也加入了父親的行列，除非必要，父親比較少親自出門。卡車沒載煤炭時，就替人家載貨，不知道為什麼剛好取跟我學校一樣的，當貨運行的名字，應該是巧合。二哥他們現在已經成為，就好像你在高速公路上看到，人人喊打，避之唯恐不及的大卡車司機兼苦力。 每天紅著雙眼，起早趕晚趕時間載貨，回到家，都汗流浹背，灰頭土臉，有一次二哥還被上千度高溫的磚塊， 砸爛腳指頭，三哥回來時，衣服較乾淨，因為二哥看到危險粗重的工作，就不讓他靠近。二哥已完全被父親收服，聽話做事，父親開始為他物色對象。　回想當年倔傲不遜，如小林旭般俊美的他，早已今非昔比，還好保存了一些他當年照的珍藏本相片。

而三哥還是很樂天，有人笑問他，為什麼你妹妹這麼會讀書，你卻差這麼遠， 他回答說： 我也跟她一樣在T大啊！ T大貨運行….

我人生中，一直感念著他們，那毫無忌妒，疼愛我，疼愛手足的心…..

時光是這樣的過去，我們也是一步一步的，陷入了它的圈套，在它撘好的舞台上，無可抗拒的，配合著演出一幕幕人生的故事，而且那麼的融入其中。 從天真無憂的童年，到作夢的年齡，一路演到現在的成長，不正是如此？ 雖然成長的代價，就只是領悟到現實與平凡。 姊姊哥哥們如此，千千萬萬的人如此，而我，不也是正朝著這樣的方向在行走….. 

是的，慢慢的，歲月也加緊在我身上留痕跡，讓我更深刻明白人間之喜悲與愛恨.....

那年代小女孩的故事，卻變得愈來愈模糊..... 

歲月沒有因此停止….依然流著….我換了一個行板，繼續走著…演著另一個時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