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談起這件事，母親都認為太不可思議了，想當年為何大家都那麼傻氣，那麼鄉愿，包括她自己。

母親還很年輕的時候，那個年頭大部分的家庭經濟拮踞，大家都難得上館子吃飯。男人在外交際應酬是不時興攜伴參加的。父親偶而在外面吃了大餐回來，總是向母親吹噓料理是如何的美味，使得母親心生嚮往。

有一天，父親告訴母親，晚上老板請客，要去吃很高級的西餐，可以攜眷參加。當晚，母親帶著一顆期盼已久的心，很高興的隨同父親赴宴去了 。

總共有四對夫婦參加，男人們坐一邊，女人們坐另一邊，大家互相客套寒喧一番。這四位太太彼此不認識，難免有些拘謹。

這是一家高級的西餐廳，太太們都是第一次來，不太了解西餐的禮儀，有點開洋葷的味道。

第一道菜是奶油濃湯，每人前面放一碗。男人們談笑風生，自顧自的吃起來；女人們都很害羞，沒有人敢先啟動。大家有一搭沒一搭的，盡聊些言不及義的話，大家都假裝沒有看到那碗湯。過了一陣子，男人們的湯喝完了，侍者來把所有的湯撤走。母親覺得好心疼，一口都沒吃到。

第二道是明蝦馬鈴薯沙拉，每人面前各來一盤。男人們又是自顧自的吃了起來，完全沒有在意女人們的動靜。這些太太各個正襟危坐，聊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沒有人示意，也沒有人開動。我的母親肚子很餓，她很想吃，但又很納悶為何大家都不吃呢？如果有人稍微主動暗示一下她就要吃了。如果沒有人吃只有她一個人先吃，那不是表示她特別貪吃嗎？好幾次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第二道菜也是原封不動，眼睜睜的看它被撤走了。母親非常的心疼。

第三道菜是主菜，更是色香味俱全的佳餚，母親暗自流口水。主菜端上來之後大家還是無動于衷，好像今天是來聊天而不是來吃飯的。這些打扮樸實的太太們，一定也難得有機會吃到這麼豪華的餐點，但為何大家要裝得毫不在乎呢？母親好希望有人能夠示意一下，但大家面面相視，特意不去注視那些菜，盡說些言不由衷的話。只有母親全心全意的看著那些菜餚，蠢蠢欲動，把手放在桌上，偷偷的拿起刀叉，看看別人，卻沒有人和她一樣拿起刀叉的，她只好放回刀叉，偷偷的把手縮回去，如此反覆了好幾次。這四個愚昧又虛偽的婦人就這樣硬撐著，好像誰先開動，誰就會被人瞧不起似的。這道主菜的命運也一樣，原封不動的被撤走了。

這些老實又拘謹的主婦們，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麼？沒有人肯去打破僵局，似乎說一聲 “大家請用！” 或  “我們開動吧！”  是很難為情的一句話，誰也開不了口，好像誰說了誰就「有失身份」。大家寧可裝腔作勢，顧左右而言他。其實大家都餓壞了，奇怪的是那些大男人，自顧自的享受美食，全然看不見這些可憐又愚眛的太太們，一口也沒吃，一道道的菜都原封不動的被撤走。

那晚回家父母親互相埋怨，父親說﹕「好不容易有機會帶妳去吃大餐，妳卻一口都不吃，不吃人家也是照樣要付錢的。」

母親說﹕「為何你們不來打個招呼叫大家吃呢？」

父親說﹕「主人都沒說話了，我說什麼呢？」

那一代人的思想和作風未免太鄉愿、太可笑了，換成現代的場景那簡直匪貽所思！

本文刊登於2007年7月11日世界日報家園版

馬後炮﹕

最可惡的是那些侍者，在撤走之前也不肯問一聲﹕「妳們為什麼都不吃呢？」

這些愚昧的婦人等的就是一聲令下。

我想這餐飯的最大受益者應該是那些服務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