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文章第三章 - 對於《人魔》與《人魔崛起》的疑問

Dr. Hannibal Lecter，據說是影史上最迷人的凶手，以美食料理聞名，人稱Hannibal the Cannibal。

想起來有些訝異，十幾年間陸續看過和Dr. Hannibal Lecter有關的4.5部電影和3.5部小說。電影多一部，是因為早在1986年，「紅龍 」的故事就被用來拍過一部叫做「Manhunter」（查不到中文片名）的電影，由時下當紅影集CSI的主要演員William Petersen擔綱。這個版本對Hannibal著墨甚少，有點失望，沒看完，因此只算半部。看一半的小說，就是最近的這部「人魔崛起 」了。

沒看完倒不是因為寫得不好。原文小說對我來說，是長途飛行用來殺時間的材料。平裝本紙張薄份量輕，適合放手提行李；英文讀起來費勁，美國去回只需要帶一本。倘若是金庸小說，一套鹿鼎記也不夠；誰會帶幾塊磚頭出遠門啊！沒看完的原因，是一年多沒出差，缺乏無所事事不知所措的等候時間，如此而已。花錢買小說來看的另一個原因，是想檢覈電影有無遺漏之處。因為分級制度的關係，院線版本刪改得厲害。看原文書除了殺時間以外，也是擔憂萬一譯者受道德良心驅策，春秋之筆更勝斧鉞。原作者Thomas Harris警政記者出身，對犯罪細節毫無保留，絕不理會你的心靈是否遭到摧殘，反正受不了就別看。

「人魔崛起」雖說是前傳，卻是作者在書商以「你不寫，我就找別人寫」要脅之下擠出來的東西，不能有太高期待。作者長於資料蒐集和節奏安排、氣氛拿捏，人物刻劃方面表現平平，也或許不是他著意之處。Hannibal Lecter這個人物的成功，首推「沉默的羔羊」導演及演員，其次是「人魔 」的導演，個人以為和原作關係不大。試比較「紅龍」和「Manhunter」這兩部系出同源的作品，就知道編導演在不同地方著力，會產生大異其趣的效果。

相關作品年表
1981 小說「Red Dragon」
1986 電影「Manhunter」 (改編自「Red Dragon」)
1988 小說「The Silence of the Lambs」
1991 電影「沉默的羔羊 (The Silence of the Lambs)」
1999 小說「Hannibal」
2001 電影「人魔 (Hannibal)」
2002 電影「紅龍 (Red Dragon)」
2006 小說「Hannibal Rising」
2007 電影「人魔崛起 (Hannibal Rising)」

在較早的兩部小說中，Dr. Lecter其實不算主要角色。電影「沉默的羔羊」一砲而紅之後，才有後續兩部以他為名的作品。「人魔」算是「沉默的羔羊」的續集，以Hannibal Lecter和FBI探員Clarice Starling之間若有似無的情愫，穿插導引出一連串權鬥與復仇事件。若說「沉默的羔羊」強調他的超卓智力，「人魔」所著重者，就是他優雅的一面。我在說什麼呢？這難道不是那個生煎人腦、拿人肝配蠶豆下酒，以致被片商封為人魔的傢伙嗎？或許我應該在標題加上十八禁。談論這個人物，如果都用負面詞彙，就沒什麼意思了。

由於這個角色過於驚世駭俗，拍成電影的時候，幾乎每一部都經過刪節改編，在不同地區上映又依分級標準被剪得七零八落。最顯著的是以Hannibal為主角的同名電影，結局和原著根本南轅北轍。電影中Hannibal不忍心剁Clarice的手，於是剁了自己的手，儘管平添幾分浪漫，卻難謂符合此人的性格。原作中兩人享用生煎人腦之後雙宿雙飛，是另一種浪漫；不過可能片商怕被FBI查禁，就大筆抹掉了。

「Manhunter」對這個角色輕描淡寫，重點放在FBI探員大顯身手。重拍「紅龍」的時候，「人魔」的票房好到不行，他非得是主角不可了。只是戲份原本不多，硬要反客為主也不是道理，重點仍舊放在FBI探員與連環殺手鬥智，對他的心理背景只能略過不提。

電影「沉默的羔羊」是Hannibal銀幕初試啼聲之作，幾個不符國情的橋段，院線上映時都被修理掉，以免污染了純樸民心。說實在，看院線版的時候一頭霧水，案情的曲折處多被跳過，只好相信冥冥中自有安排。糟蹋了奧斯卡最佳影片。誰能告訴我，Clarice第一次去見Hannibal，隔壁骯髒的囚犯對她做了什麼，以致Hannibal急急叫她回來，願意和她合作？後來Hannibal又對那位老兄略施薄懲，教他吞了自己舌頭。照院線版看來，那傢伙不過污言穢語了幾句；LP、碗膏都被愛民如子的新聞局剪掉了。當年彷彿多了不得的忌諱，今日政客時時掛在嘴邊；也不知是民主進步了呢，還是世風日下。

總是有人對何以兼具優雅與殘酷性格的養成背景感到興趣，商人深諳此道，於是有了最近這部前傳。說到優雅殘酷集於一身，多半直覺想到菊花與劍的日本人。作者或許也這樣想，於是安排了一位日籍嬸嬸，負責教他吃生魚片。很多人不敢吃生魚片，因而對敢吃的人何以能跨越這道關口，感到不可思議；其實吃了便吃了，老祖宗沒有BBQ、茹毛飲血的時候，連wasabi都不用呢。

扯遠了。Hannibal「突破吃人肉這一層心理障礙」的關鍵當然不是生魚片。這個主題處理得相當含蓄，表現手法比起前作，又是保守得多，關鍵處若非隱晦，就是一筆帶過，以致常有人懷疑什麼地方沒說清楚。以前在我介紹這部電影的短文當中曾經提點過，但我一向不愛寫spoiler，當時影片上映未久，話說得太明未免無趣。到今天想看的大概都看過了，詳細談談不妨。鏡頭拉回二戰末期，幾個飢餓的亂兵把Hannibal的妹妹烹而食之，Hannibal這個八歲的小男孩究竟如何逃過一劫？片中不斷藉Hannibal的惡夢，以倒敘手法抽絲剝繭，到最後一刻才揭露真相。

原來他也吃了妹妹的肉！我承認乍聽之下覺得實在老套，但是設想當時情境，餓得發昏的Hannibal忍不住飢餓，偷吃了妹妹的肉。自己不知能活多久，死後勢將步妹妹後塵，成為亂兵的盤中飧。自小表現出超人智慧的Hannibal，吃妹妹之前是否盤算過存活的機率？是否思考過活下去才能為家人復仇？抑或是自信心徹底崩潰：無法拯救家人、無力對抗惡棍、眼睜睜看著妹妹就戮，最後竟不能忍住不吃！終於完全失去自制，向求生的本能屈服，在仇敵面前呈現自己最軟弱的一面。

或許日後的Hannibal the Cannibal因而造就。儘管逃出生天，在孤兒院裡卻沒有機會撫慰傷痛、敉平夢魘。他只能武裝自己，藉冷酷的智慧向世人展示權杖，彰顯高人一等的地位。獵殺仇人不只是報復，更重要的是證明自己，找回信心和自律。待他自覺睥睨一切的時候，殺人就如打獵般成為樂趣，吃人只是餘興節目罷了。你上山打了口野豬，不生把火烤將來吃嗎？只是兩腳動物畢竟非一般野味之可比，品味因此格外重要。悠揚的古典樂配上精緻調理，才能襯托出身份地位。

所以，何必問他為什麼吃人。誰說一個人吃人需要理由呢？至少Hannibal並不需要。Clarice Starling等人，剛好注意到Hannibal吃了沒禮貌或教養不夠的人－－比方說差勁的音樂家之類。這些只是線索，而不是制約條件，Hannibal挑選食材的時候，可不見得照這個準則。依我淺見，驅動Hannibal Lecter吃人的無止境慾求，絕非感覺受冒犯、報復仇敵或伸張正義，而只是「飢餓」而已。當年讓他餓到失去理智，吃了自己最親愛妹妹的這份飢餓，終其一生長相左右，不因受紫夫人教養、由醫科畢業成為傑出的心理醫師而稍減。如果他沒打算吃誰，並不是那個人沒做什麼犯忌諱的事，只是他食指未動而已。肚子餓吃東西，是不需要理由的。

...I do wish we could chat longer, but... Im having an old friend for dinner. Bye.

（電影「沉默的羔羊」結尾，Hannibal Lecter追蹤待他不怎麼好的精神科醫師到遠方機場時，打電話向Clarice Starling道別。雙關語不好翻譯，心領神會吧。）

2011.5.19

實地走訪Hannibal在歐洲隱居的藏身處：「魅影蟄伏翡冷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