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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6/03 21:50:02瀏覽454|回應0|推薦1 | |
到目前為止,這趟旅遊真是超級無聊。 當我們到達曾祖母小時候住過的小鎮時,她剛好醒過來。她跟我一樣清醒時就像打開電燈開關,沒有過渡狀態,眼中沒有倦意,瞬間完全甦醒,注意四周動靜。 她的沉默似乎感染全車的人,沒人說話,十片靜止不動的嘴唇。我的父親把車緩慢開到鎮中心。 突然,莎荻奶奶做了一個出其不意的動作,她從背後探出手,抓住艾禾的手,更出人意料的是,曾祖母握住女兒的手,輕柔地撫摸起來。 說話的是她:「這裡,杭達,你可以左轉然後停車,是的,是那棟大樓,就是那裡。」 接著又是同樣的馬戲表演:從後車廂內拿出輪椅,協助莎荻奶奶坐上輪椅,鎖住車門,諸如此類。路人盯著我們看,把我們當成街頭藝人。我非常清楚我們這群吵吵鬧鬧、花花綠綠的、操著英文口音的人有多麼怪異:一位頭戴假髮的殘障女士、一位白髮巫婆、一個戴著星際大戰猶太圓帽的小男孩,我想對著他們的眼睛射出雷射光,迫使他們看向別處……好不容易,我們終於走進大樓裡。 從外面燦爛的陽光走進室內,陰暗的走廊顯得格外漆黑,不過坐在輪椅上的莎荻奶奶衝到最前方帶路。就在我們手牽著手走在後方時,媽媽彎腰輕聲告訴我:「你也許最好脫掉帽子,我的天使。」 曾祖母挽著爸爸的手臂,她平時從不這麼做,不過今天她走得很緩慢,落後我們一段距離,最後,她完全停住腳步。 「怎麼了?」莎荻奶奶叫道,她已經在走廊盡頭的電梯口等著。 「她的心臟跳得太快。」爸爸叫道,「她要吃藥,妳能不能等一下?」 「當然可以,我們當然可以等一下。」莎荻奶奶說道。「好,我們等一下吧。」 曾祖母從手提包拿出一罐藥,搖動罐子讓藥丸掉到手掌心,再把藥丸放到張開的嘴中。過了一會兒,她點一點頭,再度抓住父親的手臂。 我們聚集在標著3W的大門前。為了讓這個隆重的聚會顯得更為隆重,莎荻奶奶帶著沉重的目光掃視每個人一眼之後,才按下門鈴。 過了一會兒,我們聽到幾道鎖轉動的聲響,接著出現一個龐大女人的身形,在門洞裡形成黑色的剪影。莎荻奶奶用德語問了一個問題,那個女人身影用德語回答,我想如果我整個下午都得聽德語,我會死掉。不過接著莎荻奶奶翻譯說:「她說她的護士碰巧休半天假,留她一人在家,她的病情不容許她善盡地主之誼,不過午餐已經準備好了,等我們開動。這位是桂荷塔。」她加了一句多餘的廢話。 桂荷塔又說了幾句德語,不過曾祖母打斷她。「今天,」她的聲音清澈響亮:「大家都用英語交談。」 她用戲劇化的手勢鬆開父親的手臂,向前走一步,大家讓出一條路。 這對姐妹面對面站著,相隔 「克莉絲汀娜!」她喃喃說著,並向曾祖母伸出雙手。對我來說,克莉絲汀娜是個陌生的名字,不過我好像是唯一覺得驚訝的人,它應該是曾祖母住在德國時的舊名。「克莉絲汀娜!」她又說了一遍,我看到她滿臉油光上的眼睛邊角閃著淚光。 曾祖母並沒有投入桂荷塔的懷抱裡,她抓住桂荷塔的手腕,把她拉向自己,輕聲說話,說得簡單俐落:「我們進去吧?」 「當然,」桂荷塔帶著德語口音說,「請原諒我,請進,進來,進來,請脫掉鞋子,路上的灰塵很多。」 莎荻奶奶為大家做介紹。桂荷塔跟每個人握手,當她看到我的疤痕時,她皺著雙眉,鑿出W形。 「發生意外?」她指著太陽穴問道。 「啊,沒什麼。」四個大人異口同聲說道,他們都笑了起來,而且又是異口同聲,所以他們又笑起來。不過我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好笑。 餐桌上放了十多種我不能吃的東西:裝飾著肥肉紋路的香腸、酸黃瓜和小蘿蔔、蛋黃沙拉、發臭的乳酪、洋蔥馬鈴薯沙拉、硬綁綁的黑麵包……幸虧媽媽經過廚房時發現一盒玉米片,她問桂荷塔能不能給我一碗玉米片,因為她知道爸爸不會在陌生人面前抗議。 媽媽要大家圍著餐桌手牽著手,她開始做餐前禱告,感謝上帝讓分散六十年的姐妹難得重逢,不過沒人顯得特別高興,包括把大家拖來的莎荻奶奶。祈禱完畢,大家忘了為我鼓掌和親吻我,我開始告訴自己,這次的旅遊是個天大的錯誤。我用最緩慢的速度吃完玉米片,因為媽媽不准我離開餐桌:「我們不是在自己家裡,因此今天要像圖畫般安靜一點,好嗎?」我只好左顧右盼。我好像被關在娃娃屋裡,觸目所及都有擺設,都是裝飾:傢俱和古怪的裝飾品、抱枕和蕾絲小桌巾、水晶碗、雕像、貼著印花壁紙的牆壁、掛在牆上的照片和圖畫。我想變成忍者龜,拳打腳踢,左右開攻,一走了之,轟!啪!砰!碰!或者變成超人更好:只要高舉雙手,就能夠像火箭一樣射到空中,衝破屋頂,急速飛到蔚藍的天空。空氣!空氣! 「所以,妳留在這裡。」曾祖母說。 「是的。」桂荷塔說。「我在這棟房子裡把小孩帶大。」 沉默。曾祖母顯然不想打聽這些孩子的下落。 「學校關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問道。 「啊!很多年前就關了。這棟大樓後來變成單純的住宅區,自從……六○年代起,我想,就在母親死後不久。」 曾祖母固執地不吭一聲。她為什麼要來?我納悶著,如果她不想來看自己的姊姊,不想重溫兒時的回憶,她為什麼投同意票?她對桂荷塔提起的家人並不感興趣。 「我後來知道是誰檢舉我們,妳知道嗎?是鄰 曾祖母沒回答。 「父親,他一九四六年回來,」桂荷塔繼續說,莎荻奶奶興奮點頭,鼓勵她說下去,未留意曾祖母執拗的沉默。「他在蘇俄坐了一年牢後回到家裡,母親告訴他妳和喬安都走了,他哭了一整夜。他還是這裡學校的老師,後來升到校長,最後在六○年代當上鎮長,一直當到退休為止。不過祖父,他就再也沒離開……妳知道的……那家醫院。」 我聆聽這位粉紅色胖女人所說的每句話,小心地把她所說的每句話放在腦袋裡的某個角落,以備未來之需,因為我得通曉宇宙的萬事萬物。不過目前,我聽不懂她的話,而她的說話對象(也就是曾祖母)甚至沒在聽。現在,她做出一項驚人之舉,她在餐桌前點菸,而其他人還沒吃完。不過沒人敢數落她,連媽媽也不敢,因為我們在別人家裡。 寂靜。爸爸打了一個小嗝,自從到達德國後,他不停喝啤酒。我看到媽媽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腳,責備他粗魯的舉止。 「我一直很關心妳的歌唱事業,克莉絲汀娜。」桂荷塔又說道,試圖融化她姊姊眼裡讓人無法理解的冷漠。「我幾乎收藏了妳全部的CD,看!」 她指著CD櫃,大家都轉過頭朝CD櫃看,除了曾祖母。 再度沉默。 莎荻奶奶決定說話,緩和氣氛。 「荷塔桂妳好壞,準備這麼多的豬肉香腸火腿折磨我!」 「啊,上天可以做證!我不是有意的。」 「沒事,我開玩笑的啦,我有一堆東西好吃。」莎荻奶奶一邊說一邊再裝一盤堆得如山高的馬鈴薯沙拉。 「再吃一點肝香腸,克莉絲汀娜?」桂荷塔說。曾祖母用雪茄做作了拒絕的手勢,而桂荷塔為了逗我們開心,大聲說:「你們相信這個瘦小的女人以前想成為馬戲團的胖女王嗎?」媽媽和爸爸笑了起來,即使他們已經聽過這個笑話千百次,我也是。「而我,」莎荻奶奶不顧滿嘴食物說道,「我現在幾乎可以應徵這個工作,嗯?」引起哄堂大笑。我必須要說,看著莎荻奶奶龐大的身驅,實在很難想像它來自艾禾瘦小得跟精靈一樣的身體。 「擺鐘不見了?」曾祖母突然說。「以前有個很漂亮的擺鐘,就在角落……」 又是寂靜。我和媽媽相互看了一眼,因為這次的沉默很詭異。 「妳忘記了?」桂荷塔不敢相信的樣子。「祖父把它砸爛……」 「啊!他把它砸爛?我忘了這件事。」 「妳怎麼能……妳怎麼……那一天是……他砸爛一切和……妳真的不……?」 「不記得了,對不起。我大概經歷太多事,所以這件事的記憶變成……空白。別忘了我年紀比妳小,戰爭結束的時候,妳有……十歲吧,我只有六歲半,差了好幾歲。」 「這倒是真的。」桂荷塔說。她推開餐盤,困難地站起來。「黛絲,」她向媽媽?,「麻煩您為您的家人煮咖啡?現在我得睡一會兒。」 她搖搖晃晃,走了兩步路後,還是不停地搖晃。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莎荻奶奶不能幫她,而她對我們來說是陌生人,我們不敢碰她的身體。艾禾終於起身。 「讓我扶妳吧,桂荷塔。」她說,於是兩個老女人蹣跚地離開房間。 「好精美的瓷器!」媽媽從廚房的碗櫃裡拿出印花杯盤時,讚不絕口地說道。 「是啊,很精緻,不是嗎?」莎荻奶奶說。「一定是來自德勒斯登。」 她們繼續讚賞。我不知道女人怎麼可以整天吱吱喳喳還能沒發瘋;很精緻不是嗎,很嬌脆不是嗎,沒完沒了。現在是喝咖啡的時間,我不必待在餐桌上,我走在走廊上,想找到廁所送出輸入的資料。 我的便便完美,狀如飛彈,結實卻不乾硬,在排出的時候,我不斷自言自語:「我好想念Internet啊!我好想念Google啊!」我打賭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一定沒聽過Internet! 當我在走廊上,輕輕踩著繡著花朵圖案的厚重地毯回客廳時,我看了一下電子錶,已經三點十五分,太好了,媽媽說過我們大約四點離開,所以,半個鐘頭後,我可以開始拉她的袖子,假裝發脾氣:「是妳說的……妳答應我的……」 正當我想像著自己說這些話時,我聽到曾祖母用一樣的口氣說出相同的話:「是妳說的……妳答應我的……」 桂荷塔用德語回了幾句話。 房門半掩。我透過門縫看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敢相信:兩個老太太為了一個娃娃吵架。曾祖母抱著一個模樣很蠢、穿著紅色天鵝絨洋裝的娃娃。她氣得五官都變形了。 「它是我的!」她怒斥道,「它一直都是我的,不過就算撇開這一點,就算它不是我的……妳也答應過我的,桂荷塔!」 桂荷塔又用德語回答她。她看起來很疲憊,走到床邊任自己沉重地倒下,彈簧被壓得嘎嘎作響。接著她長聲一嘆,再也不動。 一直把娃娃抱在懷裡的曾祖母,走到床邊注視著她的姊姊許久。不過很不幸,她背對著我,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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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