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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線》書摘( 一)
2008/06/03 21:40:12瀏覽464|回應0|推薦3

當我們抵達慕尼黑時,空氣裡瀰漫著令人無法理解的語言,我既反感又鬱悶,所以緊緊抓著媽媽的手臂,盡全力聽她跟莎荻奶奶的對話。我雖然全知全能,不過處在偌大的現代化機場裡,我應該繼續表現得像個正常小男孩,看起來一副無所適從的樣子。當我們好不容易踏出機場大門,爸爸已經在等我們,他傻笑著,意味他真希望不用過接下來的日子。他帶我們走向他剛在機場租來的車子,一隻手推著母親的輪椅,一隻手提著行李,一隻耳朵聽妻子,一隻耳朵聽母親,一隻眼睛注意他的小兒子,另一隻眼睛留意深愛的外婆有沒有走失。

我坐在後座,夾在媽媽和曾祖母之間,莎荻奶奶則坐在前座,把地圖攤在大腿上,因為爸爸完全看不懂路標。

「快,我該怎麼辦?左轉?」

「右轉!右轉!」莎荻奶奶用很流利的德語說道。

「他媽的,」爸爸說,他在最後一刻把方向盤轉向右邊。媽媽說:「哦,杭達,你說的是哪國話?」不過她的玩笑話並沒有達到笑果。

「他媽的!」爸爸又說了一次,「妳來開,黛絲?」

媽媽紅著臉,陷在後座裡。

我也不喜歡德文路標,它們就好像一道道大門在我面前關上,讓我碰得一鼻子灰,我拒絕問莎荻奶奶,我不想承認自己的無知。從現在起到我長大成人,地球上所有居民都必須開始說英語,如果他們不說,等我稱王,我第一個要實行的法律就是大家說英語。這個國家陌生的文字讓我起雞皮疙瘩,我的疤還是很難看,戴著猶太圓帽遮醜。我試圖重振雄風,提醒自己是地球上最厲害的六歲男孩,不過要在這部充滿著大人緊張情緒的車子裡,提高士氣不太容易。但至少媽媽緊緊握住我的手,鼓勵我。

我們終於抵達慕尼黑。我們開始找旅館,莎荻奶奶用足以震動全車的嗓音,介紹建築物的歷史,以及哪些地區曾被聯軍炸平,不過我們因為眼前乾淨、現代化的街景而不敢置信。我看著曾祖母一直揮舞雙手,她不斷彎曲瘦骨嶙峋的手指,我發現自從回到故鄉後,她再也沒說過一句話。我偷偷注視她,她兩眼盯著空處,很茫然的樣子,一時間變更老了。

「妳還認得出來嗎?」莎荻奶奶中斷下來,突然問道。她一定是在問她的母親,因為車內其他人都不曾來過慕尼黑,不可能認識這個城市。不過曾祖母沒答腔,她依舊直視前方,絞著雙手,瞬間又變老。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旅館睡覺,我不太喜歡。莎荻奶奶想節省旅費,儘管是她說要招待大家,但她一再提醒我們,她花了一大筆錢,所以她選擇的旅館很便宜,我們必須三個人擠一個房間,莎荻奶奶和曾祖母共住一間,這該是蠻特別的經驗,不過我不想知道特別在哪裡。我們在飯店餐廳吃了很難吃的飯,菜單列了許多最worst(糟糕)的菜,不過卻寫成wurst,莎荻奶奶說wurst指的是香腸(讓媽媽覺得好笑),卻讓我倒盡胃口,我只能吃一塊去了麵包皮的白麵包。莎荻奶奶又說,德語的「我無所謂」,就是「我不把香腸放在眼裡」,讓爸爸覺得好笑,我卻覺得很愚蠢。接著莎荻奶奶轉向曾祖母,曾祖母除了點菜之外,還不曾開口說話。

「媽媽,」她說,這句話出自像莎荻奶奶這樣的老太太口中很滑稽,不過她試著討好母親,想贏得她的歡心,因為大家都不得不注意到,她變得好安靜。「媽媽,妳還記得妳教我的那首和強尼‧伯別克有關的歌嗎?那個掉到絞肉機把自己絞成肉醬的傢伙?該怎麼唱呢?」

「拜託!」媽媽說,她認為這樣的歌曲會讓我做惡夢或消化不良。

不管如何,艾禾並沒接腔,只是盯著餐桌啜飲啤酒。沒人知道她怎麼了。

「然後,妳問我:Bolognaise是什麼?妳記得嗎?」

仍然沒有回應。

「小索爾, Bolognaise是什麼意思?」莎荻奶奶轉向我,又問了一次。

「我不知道。」我說。

「是一種義大利麵醬。」爸爸邊笑邊說,他應該聽過這個笑話。

「蠢蛋,答錯了,是住在波隆尼的女士!」莎荻奶奶說,他們兩人哈哈大笑起來,接著莎荻奶奶又問,「小索爾,什麼是Hamburger?」

「在麥當勞買得到的玩意。」我說,不太相信會答對。

「蠢蛋,答錯了,是住在漢堡的先生。」她和爸爸又是一陣暴笑。

「還有……幫幫我,杭達……第三個是?」

幸好我父親也忘記第三個笑話,他們才放棄這個話題。

用餐期間,艾禾一直沉默不語。

我睡得很沉。

第二天早晨有了另一個問題。這家廉價旅館只有白煮蛋(冷),而我只吃不熟的蛋(熱),媽媽到廚房試著跟員工解釋這個問題,不過她不會說德語,沒法讓他們了解,她要莎荻奶奶幫她翻譯,不過已經開始吃早餐的莎荻繼續大快朵頤,聲如洪鐘地說:「別寵壞您的兒子,黛絲!如果他餓了,他什麼蛋都吃,如果他不餓,發牢騷也沒用。」

媽媽一邊走向我一邊聳聳肩,很難過的樣子。我恨那些侮辱她的人,我氣得熱血沸騰,幾乎可以把蛋煮熟。

不幸的,一隻腳已經跨到棺材裡的曾祖母姊姊並不住在慕尼黑,她依然住在她們小時候所住的小鎮,離慕尼黑兩個小時的車程,令人氣餒。

「好遠!」我哭哭啼啼地對媽媽說。

「沒辦法,我的小天使。」

「兩個小時,」爸爸說,「每天早上我也花兩個小時去上班。」

「你不能這麼比較,杭達。」媽媽說,「對小孩來說,兩個小時好像無止無盡。」

「你錯了,」爸爸說,「對我來說也好像無止無盡。」。

我們坐在和昨天相同的位置,曾祖母在我左邊,媽媽在我右邊,我們都坐在後座。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開出慕尼黑,行駛在兩旁都是綠色原野的大馬路上。

「我們現在往東部開,」莎荻奶奶說。「開往奧地利的國界,你們知道的,大名鼎鼎的巴伐利亞堡壘,希特勒最愛的藏匿地貝希特斯加登就在那裡。他在山區挖鑿極其複雜的迷宮,做為自己和朋友的藏身之地,他們在那裡屯積了幾十年也用不完的菸草、香檳、點心和衣物!現在則改建成高級飯店。」

「也就是說,我們離史瓦辛格州長的出生地只有幾步路的距離!」媽媽說,很高興有機會展現自己曾研究過地圖。

「嗯,是的。」莎荻奶奶說。「是可以說只有幾步路遠……但得是巨人的腳步!史瓦辛格出生在格拉茨附近,位於貝希特斯加登西南方兩百五十公里處。」

「啊!」爸爸說,「幸好在這輛車子裡有人那麼清楚!」

「不是,不是。」莎荻奶奶試著讓步,「老實說,黛絲指出這點很對,史瓦辛格的家族與納粹極為友好。」

這是媽媽最不願意碰觸的話題,因此她轉向曾祖母,問她:「再看到這些景色應該有很奇特的感受,不是嗎?」然後突然小聲說:「啊!她睡著了!」

曾祖母頭往後仰,嘴巴張開,小聲打鼾。我沒法拋開她每分鐘衰老一歲的念頭。在這麼近的距離下,她的皮膚好像透明的羊皮紙,上面覆蓋著數以千萬的細紋,她看起來那麼嬌小,那麼孱弱,我從未注意到她是那麼脆弱,好像鬼魅或是死去的麻雀……如果她死了?不,她打著呼,所以她不可能死了,不過我離她遠一點,挽著母親的胳臂,心裡想著:「求求上帝,我不要媽媽變老,求求上帝,讓她永遠年輕美麗……」

我問媽媽還很遠嗎?媽媽教我從瑜珈、佛教等課程學來的智慧:「別一直想要馬上到達,我的天使,告訴自己你已經到了,當下才是你生命中真正的一刻!好好的品嚐!看看美麗的景色。」

我強迫自己欣賞這些景色,高低起伏的田野、翠綠的草原、母牛、農耕機、麥倉、農舍。又是高低起伏的田野、又是母牛、又是麥倉,看起來好像模仿實物的小模型,就好像在動物園偶爾看到的愚蠢小農舍,為了給都市小孩一點鄉村的感覺。高速公路也比加州的高速公路小氣可笑。

摘錄自木馬文化最新出版《斷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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