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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7/30 01:29:15瀏覽1138|回應8|推薦25 | |
在我小時候,家裡距離聒噪的海洋,只有一公里。
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辦到的,也或許我有參與而不自知。我們是如何脫離夢裡都聽得見的潮聲?如何跟那股從三百年前就寄生在我們身上的氣味逐漸陌生?人們從不懷疑可以讓日子變好過的轉變,在這樣看似一切都會更好且像中了大獎一樣被允許順利生存下去的情況下,我選擇離開。 我到了離海更遠的都市。與其說想脫離以前的日子,不如說我在賭氣。當然其中還包含了某種未明朗的恐懼。感覺就像你刻意避開愛吃的東西,你饑餓、思念一個飽嗝,可你死不去,僅能吃一片乾土司,聞著美味的食物,在遠方腐壞的哀嚎。 我在這裡安靜的過了10個年頭。第8年我娶了一個溫柔的女子為妻,她是我這輩子唯一的美好,我們來不及創造另一個美好──你知道的,有時候你不能怪罪命運什麼的,雖然命運有時候會讓你覺得自己像拖棚的八點檔主角。她病了,不是被車撞也不是失足墜樓,她病得很重。因為這樣,她比以前更美,蒼白而且脆弱。她是一朵在晨間顫抖卻香氣逼人的茉莉。 我們決定回去。其實是她提議回去的,回去我那曾經屬於黃昏和潮水的家鄉。 「可以比現在更靠近海,感覺應該不錯。」有一天她笑著說。 一個月後我們就把一切都整理好──包括把工作辭了、賣掉剛繳完房貸的擁擠套房,以及打電話給我的父母,這是最困難的一項。還好父母天生具有接受孩子任性的能力;母親很平靜的說要打掃房間,還說要幫我們添部冷氣。 三個小時的車程,開開停停,她的身子受不住顛簸,足足耗了兩倍的時間才到達我小時候常去的公園,就算它現在是罐頭工廠,我還是知道。 大老遠我就望見了坐在門口的父親,顯然他認不出我的車,直到我將車開進了院子裡父親才站起身來。我開口喚了聲「爸」,父親點了點頭便將早挽好的袖子再往上提了些。我將她介紹給我父親認識,父親問她吃飽了沒,她笑得很開心,握著父親的手說她餓了。 我們沒帶什麼行李,所以很快便將所有的東西定位。餐桌上她比平常多話,母親叫她多吃點,自己卻在一旁看到忘了挾菜。 我知道她累了,便將她抱進母親準備好的房間。電話裡我就對父母坦承她有病,也許他們會在背後嫌棄她吧,我不禁這麼狹隘的想著我無法阻止的現實。 「我很開心。」她真誠的看著我。很高興我的人生多了一件對的事。 「嗯,妳休息吧,我們明天去看海。」我對她笑了笑,也許被她看出來了裡頭的不安跟苦澀也不一定。 「她不像病得很重,」母親的聲音從客廳傳來,「搞不好我們有孫子可以抱哩。」 然而父親始終是沉默的。 一直到午夜我還沒睡意。這個地方一過十點就好像連路燈都會睡著似的。有沒有過這種經驗,當你離開家鄉,每晚家鄉的輪廓都會被很詩意化的記起。當你真正回到那裡,反而會懷念前一晚那模糊的美麗。 我決定去看海,確定父母跟她都睡了之後,我悄悄地拿了母親的鎖匙將門再次鎖上。 海比想像中近。將車停在馬路邊,我走下階梯,海風一下子就黏在臉上,像一個情婦的吻。 我在小學的時候常來海邊玩,從來都不知道夜裡的海那麼……哀傷,天空是深深的藍色,而海竟是黑色的,遠遠的地方可以看見點點稀疏的漁火,如果有人願意在此時此刻倒立,相信我,他會以為自己什麼也沒做;天黑了,星星在閃躲人們的願望,海是藍的,是啊,我什麼也沒做。 跳上肉粽角,我將鞋襪脫了擺在旁邊另一塊稍低的石塊上。以前我常跟小實一起這樣做,我們放學就到海邊玩,游泳啊、躲起來用沙子丟擲路人之類的小惡作劇。 小實很活潑,但他的朋友不多。我們村裡除了他們,其餘都是世代定居在這裡,人們跟狗一樣,會聞一聞你,再對你吠兩聲,不全然是惡意,只是大家必須試探一下你會不會合群。 也可能是小實有皮膚病的關係。他身上長著不規則狀的白癬,尤其是肩膀到臉頰一帶,幾乎蓋過了原本古銅的顏色。 有一天小實被高年級的人欺負,他們笑小實是髒鬼,叫小實不要再來學校嚇人。那是第一次小實哭了,他將鞋子丟向那些毫不在乎的嘴臉,他跑回家,我跟著追了過去。半途他彎進了海邊,想都沒想就跳進去打起大大的水花,我坐在沙灘上等他,大約十分鐘後他張大嘴喘著氣爬到我身邊坐下。 「我媽媽說那些是魚鱗,」小實又吸了一大口氣,他接著說:「有一天我要變回美麗的魚,我要咬掉那些取笑我的人的腳趾。」 小實沒再哭過,不管那些人再怎麼捉弄他,他都不哭。 記得那是一個夏季剛過的禮拜天,父母開始送我去補習班,我能跟小實出去玩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小實那天原本要找我去海邊教我游泳,可是我跟他說我不能去了,他好像有點生氣,不,我可以肯定他是生氣的。我不該讓他自己去的,我應該反抗,應該把書都丟了,應該不顧一切的追上去。 黃昏的時候,父母把我從補習班接回來,他們一臉悲傷。一定有什麼事發生了,那麼小的我都可以感覺得出來。他們說小實還沒被找到,我以為他們說小實還沒回家,他只是出去玩不是嗎? 直到隔天聽老師說「來,我們來幫小實默哀」我才發現小實是真的消失了。 從那一天起,我憎恨那些高年級,我每天都在想,我要脫離這裡。小實已經變回美麗的魚了,為什麼我還在這裡? 黑暗的巨大海洋,逐漸漲潮。我的腳底已經沾著一些小水珠。從海平面遠望出去,月亮的縐折悄悄被攤平,卻馬上又被一陣歌聲弄皺。 不一會兒海水就淹沒了我的腳踝。我頭一次想哭,不只是因為黑暗所帶來的神秘的寂寞。要是現在我能看穿黑暗,一定可以看見巨大的影子在我腳底穿梭,然後像以前一樣,他會從我腳底躍起,然後問我「你覺得我還要多久才能回去?」幸運的話,小實會讓我留下腳趾。 我也成了一條魚,不會游泳的魚。我從這裡出生,到遙遠的旱地產卵,帶著空虛的肚子回來。她為了放下命中的揹負,引我回到了這裡,她將往哪去?往哪一個方向去? 我數著月亮的縐折哭了,小實從我腳底輕輕滑過。我想著明天要帶她來看海,要找一個新工作,還要吻她,一下、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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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