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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2/11 14:37:30瀏覽800|回應2|推薦10 | |
天灰了。風自山後挾著菩提葉的香氣,我的6樓陽臺,沉積著城市的耳語。 這種時候我是不抽煙的,你一定想說我會解釋一下今天為什麼不一樣,事實上,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任誰看到這種畫面都會想抽煙的。 總之,榮二就這麼直挺挺的倒下去了。就在他說:「我打算等雨季過去,然後開始想怎麼養活惠美和我們的小孩……」。接下來的事不用說你也知道了。仔細看這傢伙的嘴竟然還張開著啊。 說起來榮二是個好人。我們是大學同學,不是特別好的那種,還算可以借點小錢、傾吐無關緊要的煩惱那種。他被騙了兩次錢,呵,不瞞你說,我也被騙過一次;都是跟我們不配的女人惹的禍,她們美麗又會說話,最重要的是,我們笨。還好有榮二墊後,不然我真要以為我是全世界最沒救的。榮二這一點貢獻就足以構成好人的要件。 一年前榮二突然打電話給我。也不是全然不聯絡啦,只是畢業這麼多年只在某年新春寄過一張卡片。說到電話一點也不會意識到去打呢。 「阿哲,你在家嗎?我……我是榮二,在你家附近,方便過去嗎?」榮二是這麼說的,卑微的好像一隻蚊子。「好啊,你過來,我在巷口等你,你應該沒來過我家吧。」我說。 15分鐘後榮二來了。不是很落魄。跟我想像的不一樣,頭髮應該再長些,應該再瘦一點,看起來要像吃不飽的禿鷹才對。 他搔了一下耳後,這習慣倒是沒變。「打擾你了,你一點都沒變。」榮二說。 「走吧,我們進去再說,這麼多年沒見你都做些什麼?」 我們說了很多,第二手啤酒下肚之前的事我都還記得。包括他被騙錢的事。說起來我真是不坦然的人。我保留了自己的事。連喝醉都能緊咬著自尊的我,是怎麼錯失女人的你應該想得出來。 榮二是離家出走的。見我之前他已經把包包藏在公園的長椅後面。 「你知道我為什麼想到你嗎?」榮二一臉明顯的醉意,這表示,他要──他要說實話了。 「因為你一定可以理解,」榮二一臉看到同類的安心表情,他打了個嗝繼續說:「我想只有你可以懂吧,你一定可以很坦然的面對這麼沒用的我。」 什麼時候榮二這個作弊大王也變滿口胡說八道的哲學家了。 「你還真有自信啊。」我抬了抬下巴,故意裝出一副“你答錯了喔”的表情。 榮二竟然有點害羞的搔搔頭說:「不,我想你是好人。」 「這還用說嗎?真他媽廢言。」我藉著酒力笑得比平常更誇張,一方面也想讓鄰居瞧瞧我不是只會上下班的呆頭鵝。半夜兩點,這個城鎮只剩街燈跟我們嘴上啤酒泡沫般的對話是真實的。其餘的,就像一坨對街的狗屎那樣安靜。 從那一天起我就讓榮二借住在我家。他偶爾會給我點水電費,我也不去想那麼多了,畢竟人家都承認我是好人了;況且我也不缺那些錢,我缺的是大錢,可以真正做點事的大錢。 大概半年後有個女人來找榮二,這小子,竟然有個在家鄉苦等他的未婚妻;所以我說,世事難預料,再怎麼爛的男人都會有女人貼上來的,這點男人的優勢倒是讓人安慰啊。先不說這個,那個女人叫小蘭,有個小小的臉,個子不高,身材嘛不是會讓男人願意掏錢的那一類,腰間的贅肉多了點,鼻子有點塌,皮膚更是因為長期的勞動略顯乾黃。 「請問,」她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好聽。「 我惡劣的笑了笑說:「他昨天心臟病死了喔,我正打算把他埋了,他如果知道妳特地來送他一定連下地獄都會笑。」 她馬上就哭了。沒見過一個女人可以哭的那麼沒形象,眼淚鼻涕全糊在臉上,我原本以為她是騙走榮二錢的壞女人,所以才想嚇走她的。你也知道最不像壞女人的往往才是那匹黑馬。總之一臉尷尬的我,趁著還沒招來異樣眼光趕緊將她拉進了屋內。因為是星期天所以她從南部上來,想要出奇不意的逮著榮二。可是榮二為了想要多賺點錢,專挑假日沒人要的班,不僅錢較多又有免費的餐點可以吃。 我猜啊,一定是榮二想念母親,所以忍不住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對不起,」小蘭一臉真誠的歉意,「我不知道你們都市人都這麼開玩笑的。」 真是可愛。 「不……」聽她這麼說,我反而害羞了起來。「是我的錯,我平常跟榮二打鬧慣了,忘了對女孩子要禮貌一點。」我傻笑著。 我老實的說出榮二要明天才能回來,如果她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讓她在榮二房間過一夜。當然是拒絕了,小蘭看起來對各種意外很敏感。我留她下來吃午飯,在一間只有20個座位的小餐館,從我家步行只要5分鐘,便宜又好吃還附下回可以使用的折價卷。當然在女孩子面前我是不會拿上次的折價卷出來用的,這是面子問題。席間她一直用力夾著淺綠色的肩包,應該有人跟她告誡這裡有很多貪得無厭的壞人吧。 之後我幫她叫了輛計程車,原本她想循原路走回去車站的。「可是我怕妳被搶,妳也知道這種地方,是不是?」我輕鬆的說。 她跟我道了謝,交給我一封白色的書信。「麻煩阿哲先生轉交給榮二。」 當她闔上車門的時候,我看見她淺紫色的碎花裙擺給夾住了。小蘭的眼神堅定的往前望去。在那一瞬間我喪失了叫住她的勇氣。 我將信壓在榮二的杯子下。一整夜我興奮又緊張,榮二的信到底寫些什麼呢? 一大早6點鐘我聽見榮二的開門聲便跳起來。光著腳就衝了過去。 「怎麼,失火了嗎?」榮二探了探我身後。 「你知道昨天誰來找你嗎?」我得意的賣著關子。「你小子豔福不淺。」 「她留了封信給你,你看了就知道。」我將信從杯子底下抽出來。實在是等不及了啊。 接過信的榮二一臉呆滯,實在很難相信這樣的人有本事吸引小蘭這種好女孩。「拆啊,發什麼呆啊你?」 白色的信封下面竟然有另一張紅色信封。說起來這不應該算是信,裡頭是張有著俗氣香味的喜帖。 榮二一屁股栽進沙發裡,他看得很入神,嘴裡喃喃唸著──我猜──是新郎的名字吧。 過了一會兒榮二將刺眼的喜帖默默折起放進口袋。「小蘭要嫁人了。」 「她也早該嫁了,還為我浪費了5年的青春,」榮二認真的看著我,彷彿我會說幾句公道話。「真是傻啊。」 愛情就是這樣,還是我該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並不是任何事都有道理的,就拿我想一拳打歪榮二自以為是的爛嘴來說吧,可能有道理,但說出來又顯得偽善得可笑。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小蘭沒有再來,榮二也沒有回去。 之後榮二陸續換了很多工作,但都只是零工而已,對任何人都沒有損失,榮二一向不是什麼缺一不可機制裡面的人物。 然後惠美就出現了。那天榮二跟我一同出門,我順路送他去公司附近的星巴克,還借了他5百塊錢。 榮二一下車就東張西望,可疑的像準備搶劫似的,這傢伙走進咖啡廳前還轉身比了個“滾吧你”的手勢。雖然很好奇,我還是乖乖的駛離榮二的地盤。 那天工作很順利,會計課新來的小妹裙子很短。但是我的腦袋依然在榮二略微癡呆的臉上打轉。不會又是女人吧,我擔心的想。這下我要輸了。 下班的時候我買了兩個便當。榮二比我早到家,他咯咯笑的看著沒營養的綜藝節目,腳抖得杯裡的水微微震個不停。 「阿哲,」榮二突然將電視關掉。「我明天可以帶個人回來嗎?」 「幹嘛神秘兮兮的,不會是你男朋友吧?」 榮二竟然朝我丟筷子。「是我女朋友。」 「我想她一定是真愛你,為什麼男人在窮困潦倒的時候才能得到真愛呢?」我朝榮二扁扁嘴,「我想我還不夠慘。」 榮二翻了翻白眼就把頭埋進便當裡猛扒。我們當時心裡都有種不安定感,只是誰也形容不出來。 惠美跟小蘭是很類似的那一型,但惠美明顯年輕又活潑多了。我常說男人很賤,是因為我知道要是給我選擇我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這世界上大多數的人都是膚淺的。完美的人格只會讓人想吐,包含對自己下意識的反胃。 我們一起去超市買了雞肉跟蔬菜,惠美堅持下廚,榮二更樂得有面子。他們原本是同一家食品廠的計時工,惠美發現榮二老是吃工廠報廢的罐頭當午餐,於是拜母性氾濫所賜,榮二每天都有熱呼呼的免費午餐可以吃。後來工廠倒閉,他們分開了一陣子,直到惠美打電話給榮二。榮二還真是燒了好香。 惠美不常來,倒是榮二,三天兩頭不在家。這期間我試著連絡他母親,基於朋友的立場,我應該做點什麼來安撫我的良知。榮二太誇張了,我實在忍受不了他毫不在乎的態度,他是那種今天有飯吃明天餓死都沒關係的人,偏偏他又很會說話──我指的是他太會讓別人不安,他可以高明的讓任何人覺得自己很殘忍。這是一種病,一定是病。我想只要把他交給家人,應該就會好轉吧。 我翻遍大學的記事本,找到了榮二鄉下的電話。 「喂,找誰?」一個沙啞的嗓音從話筒鑽進我耳朵裡,稱不上友善。 「你好,請問那裡是榮二家嗎?」我小心的問著。 「是啊,不過你要找他的話他是不在的。」對方明顯不想再多解釋什麼的語氣,我覺得他根本就想馬上掛了我的電話。 「事實上,榮二在我這,」我思索著該怎麼介紹自己。(同學?朋友?看不過去的路人?正義使者?) 「你是他同學吧?榮二跟我說過了。」她接著說:「叫他不用回來了。」 電話被掛了。 活像個剪完綵就快速閃人的高官。冷漠又重要。 我們大學時期曾經有同樣的夢想。要當個優秀的工程師,不管是什麼樣的困境,什麼樣的鳥原因,我們在背光的天台上約定過,絕不可以放棄。想來還真好笑,當時的我是個沒有人緣的瘦青年,我看來就像會在壞孩子唆使下去偷書刊的弱雞。榮二不一樣,他跟什麼人都可以輕易聊上話,我甚至有一種被當時的榮二“選擇”的錯覺,他會拉著我去看檳榔攤的辣妹,然後給我一根煙。就算──就算榮二失敗我也會拉他一把,或者以同等的理由被救贖吧。當時的我天真的想。 「榮二,」我叫住正要出門的榮二,他今天仔細梳了個俗氣的西裝頭。「你今天會回來嗎?」 「幹嘛,怕黑嗎你?」這小子嘴真賤。 「今天公司尾牙,我是怕你先回來看不到我會哭啊!」 「我要去聽說明會,大概不會太早。」榮二摸了摸自己扁平的後腦勺。 天氣晴朗,上當的好日子。我跟榮二說。 接著我們各自出門。往兩個不同的方向慢步跺去。有沒有過這種感覺?當你擁有許多卻又好似什麼都沒有,我的意思是──容我這麼說──不知道是誰把我們教化成這死樣子的。 我了解自由跟現實的差別,我的夢想跟受潮的香煙一樣,點不著。也或許有一天,我選擇當個自由鬥士,有一副餓不死的堅韌靈魂,然後我就可以飛。往往說到這鬧鈴就把我從胡思亂想裡打撈上岸。我好繼續抽上兩根口袋裡的大衛杜夫。 三月的某天,榮二跟我說他要回家一趟。我沒讓榮二知道我有打電話去他家的事。他母親病了,據說很嚴重,天知道有多要命。這是7歲就沒了父母的我所無法理解的。榮二回去了一個禮拜。我原先還期望他別回來了,並不是嫌他礙事,而是一向軟弱的我,一定會因為他而更加軟弱吧。 「是大腸癌,」榮二紅著眼說:「我小舅舅也是死在這東西手上耶。」 榮二的母親又多撐了兩個禮拜。我想像那個有著粗啞嗓音的老婦,臨死前應該得到溫柔的撫觸,有人摸摸她掌心的厚繭,有人舒朗開她蹙了大半生的眉,當然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說說我想得到的。據我所知,榮二只會大哭然後開始吃蔬菜。 他得到一筆小錢,很快就砸進了所謂的神奇能量水,治病不說,還能解毒、強身,讓你精神好上班不會遲到,考試一百分,必要的時候還能保家衛國。你看神不神? 我死都不買讓榮二很火大,有錢我早就去買一直捨不得買的進口模型組了。接著就像許多社會新聞一樣,榮二投資的公司變成一陣泡沫,留下成山的劣等淨水器。他大呼小叫的說著自己不幸的一生;似乎一切都是命運在捉弄他,「我根本沒有責任」,榮二的意思是這樣吧。這就跟性向一樣,大多數認為是天生的,就算在他人的善意引導下,也很難改變。 到底是誰把我們教化成這死樣子的? 那天榮二到了中午才出門,惠美因為榮二胡亂投資的事生氣了很久。我想那是因為她不知道榮二還有更扯的行為。 她煮了一鍋甲魚湯,和人蔘枸杞一起燉。一斤要兩百塊。 晚上榮二紅著一張臉回家,透明塑膠袋裡的是吃剩的甲魚。 「給你的,沾我的光啊,這玩意可不是天天有。」榮二得意的捏捏袋底。 我接過微溫的湯,直接倒進瓷鍋。兩顆猙獰的甲魚頭靜靜躺在蔘片上,細長的頭大半包裹在泡泡襪般的頸摺子裡,看起來竟有點滑稽。 「肉都被你吃啦,」我咬著膠質豐富的殼裙說:「連隻腳都不剩。」 「那可是惠美替我補身子用的,能喝口湯你都要偷笑了。」 榮二在一旁討好似的看我吃完所有的恩賜;包括徒有一堆利齒跟骨骼的頭顱,只有腮幫子那一小塊肉能入口呢。 「其實……」榮二只差沒拿稿子出來唸,他想這些話一定想了很久。「今天惠美找我去是因為……因為有些事。」榮二支吾著。 「什麼事?」榮二希望我追問下去。 「她說我要當爸爸了。」 「惠美懷孕了?你打算怎麼辦?」我歪著頭問。 「我不知道,阿哲你覺得呢?會不會是假的啊?」榮二緊張的看著我。 「你還真以為自己條件多好,」我不禁火了。「哪個女人會妄想從你身上撈到好處啊。」我用不可思議的語氣說。 「我被這一招騙過。」 自從知道惠美懷孕後,榮二再也沒去看過惠美,至少他沒再提起。 「你一定覺得我是傻子吧!?」榮二的聲音自我肩後傳來。 他走到我旁邊,假裝跟我看著同一座飄渺的山頭。更遠更遠的後面有幾個小黑點,我猜是烏鴉。從6樓向下望,連人們的髮旋也迷路了。 一片烏雲靜靜地,如同被弄臣緩步扶著的皇后一般,從霞光燦動的大樓後方,靜靜地移了過來。 我挑挑眉,看著榮二卑微的鼻頭。原來人一旦沒了氣勢,是會縮小的啊。榮二縮著肩,眼睛死盯住已脫漆的紅色欄竿。「你覺得呢?」我說。 「我是不知道你怎麼想的啦,我只知道人要嘛就笨得徹底要嘛就學聰明,」我深深吸了一口交雜柏油路面土熱味的涼風。「大多數的人終其一生都是平凡的,我們一定也是這樣。地球上的天才啊偉人啊那些富可敵國的大人物,應該不到百分之0.01吧,就是說幾乎整個銀河夕都是我們這些死老百姓的天下耶。沒聽過亂棒打死老師傅嗎?一百個笨蛋光說蠢話就可以氣死天才了,所以不要小看你自己啊!」我拍拍榮二厚實的肩膀。 「好像有道理又好像在胡說八道。」榮二縮了下扁塌的鼻樑說:「所以我是這世界不可或缺的笨蛋囉?」 「我們都是。」 腳旁的盆栽發出細碎的聲響,淡淡的桂花餘香飄進了我們的對話,還有耳朵。 每天我睜開眼就覺得自己又得再死一遍。原以為結束的每一個淡然的重複的細節,又得再一次又一次定焦,然後用疲乏的身體去記憶。也許比起榮二我更是個驕傲的混蛋。 榮二指著頂上一大片烏雲。「看來又要下雨了啊!」語氣充滿可愛的無奈。 「這可是春雨,」我笑著把手探出去,看是否能恰好被繡上春天的印記。「代表新生呢,不管壞的爛的都會過去。像擦黑板一樣,搞不好對人們也有用。」 「那我希望能回到大學時代。」 「我是說重新開始,不是說穿越時空好不好。」 我們都笑了。就算穿越時空,還是會因為同樣的決定來到這裡吧。 「我想了很久,這是我頭一次思考自己的未來,」榮二突然認真的說。一雙手在兩側晃啊晃的。「等雨季過去,就是……等春雨把我的荒唐洗乾淨了之後……」榮二羞赧的搔搔頭接著說:「我會想辦法養活惠美跟我們的小孩。」 我點了一根煙,剛上岸的大衛杜夫。銀針般的小雨密密刺著我們的臉頰。榮二在等雨季過去。你相信嗎?等真正的春天一到,他就會起身,抓著第一道日光,用力拍我的後腦勺,他會說:「阿哲啊真有你的,我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辦得到了。」會有一朵百合自他的嘴裡生根發芽,在他沉睡的那些日子。時間汩汩地流動,由高處往下,再由執念甚深的人們推瀾而上。我還是一無所有,卻又什麼都擁有了。 總之,榮二就這麼直挺挺的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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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