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鮭」鄉　　　　　　　　

　　秋風起兮！加拿大亞當斯河畔的山林，逐漸由翠綠轉成金黃。瑟瑟作響的樹葉，似乎在悄悄傳遞一條訊息：「來了！來了！牠們回來了！」事先約好了似的，每年此刻，數以百萬計的鮭魚，正從全球海洋的每一個角落，趕赴亞當斯河口，只為了履行一個宿命的約會－－回家。

　　三年，或五年前，牠們在河川上游的鵝卵石堆中被孵化出來，成為亞當斯河的一份子，一面覓食，一面向下游緩慢而迂迴地行進。在這一年間，大部份的魚苗成了大魚或鳥類的食物，提早完成了大自然所賦予的生態任務。當倖存的鮭魚遊到了河口，已長大到足以承受大海的風浪和面對更嚴酷的考驗。牠們縱身一躍進入了海洋，立刻調整成可以適應鹹水的體質，向更廣闊神密的海洋游去。不幸的是，身上富含不飽合油脂的鮮嫩魚肉，卻是老饕們的最愛，因而牠們一路被追捕著，多數成了超市或餐館裡的生魚片。兩三年過去了，外觀上，鮭魚已不復當年面貌；但，體內卻有一股愈來愈強的神秘力量，催促著牠們去回溯自己的歷史。那怕出生地己遠在千萬里外，牠們卻能不辭辛勞，依循著大自然所賦予的神奇本能，向亞當斯河口游去。於是，一個浩浩蕩蕩的返鄉儀式開始了。

九月中旬過後，成群的鮭魚逆流而上，不吃不喝地在湍急的河水中奮力躍過攔路的岩石、樹根，用富有彈性的身軀，在河面上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這時，等在岸邊的黑熊，可以毫不費力地捕食牠們；半空中盤旋的金鷹，也會伺機俯衝啄食；更大的挑戰，則來自水壩的攔截。只見牠們無視於身軀的渺小，義無返顧地從湍流中一躍而起，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堅硬的混凝土斜坡上，卻被激流順勢沖刷下來。就此放棄？沒有的事！一而再，再而三，一心想回家的鮭魚，終於突破重重難關，把自己迫降在水壩的頂層！這時，鐵灰色的身軀，已轉成岸邊楓葉般的血紅。是慶祝家鄉在望？還是在為達成任務，拼盡最後一滴心血？時間已不容許牠們稍事休息，享受一下來自家鄉的撫慰。腹中漲滿魚卵的雌魚，和背鰭拱起、下頷突出、牙齒外露的雄魚，合力在石堆中挖掘洞穴授精產卵，然後筋疲力盡地死去，無怨無悔地把自己化為回饋故鄉、哺育幼魚的養份，圓滿而悲壯地完成這一趟返鄉之旅。

　　我不知道每年秋季，湧向亞當斯河觀賞鮭魚返鄉盛況的觀光人潮，心中是否被這一場驚心動魄的生命祭典所震動？我雖未躬逢其盛，但每次在螢光幕上看到有關鮭魚返鄉的報導，總被那份對故鄉的執著，感動得熱淚盈眶。生物學家自會提出一套說詞，證明這只是自然現象之一；我則寧可從感性的角度，去發掘回歸鄉土的生命義涵。不論古今中外，或族群、國家，都有一些節慶是以「團圓」為主要內容的。這說明了歷史的回溯和返本歸根，是人性的基本需求。無關乎文化的差異，為的是從「返鄉」的活動中，汲取心靈的撫慰，以轉化為繼續在人生戰場上衝刺拼搏的能量。

身為華人，中秋節一過，你就會覺得時序彷彿下坡車般一路往下衝。「就快過年了」的情緒，會逐漸在你心中發酵。該換窗簾了、該大掃除了；要不要預訂年菜？鐵路局什麼時候開放預售返鄉車票？於是，「如何滿足民眾返鄉過年的需求」，就成了這一個月裡政府施政的重心，甚至成為評價交通主管官員是否適任的標準。就在春節連續假期的前一天，許多人搖身一變，成了急於返鄉的「鮭魚」，湧向每一個能向故鄉出發的交通要津，去努力完成一趟「返鄉」的儀式。其實，何止是春節？打從年初的元宵，繼之而來的清明、端午，特別是中秋，那一個傳統節日不強調家族團圓的意義？只是在這繁忙的資訊時代，生活壓力迫使你有意無意地去忽略這些節日的意義；但是，一到了年終，可就無所遁逃於鋪天蓋地而來的「返鄉」、「團圓」的社會集體氛圍了；而鐵路、公路、航綫，也就成了一條條的「亞當斯河」，負載起多少遊子的夢想及渴望。已在社會上獲得成功和肯定的遊子，終於可以實現衣錦榮歸的夢想，好好地享受同鄉們羨慕的眼神；還在茫茫人海中奮鬥掙扎的遊子，則渴望著來自親情的安慰與鼓勵。如果你的子弟是屬於後者，請你多給他一份諒解和包容。別忘了，多少歷史的悲劇，往往就來自於親友勢利的冷眼與拒絕啊！

　　除夕夜，當家人圍著餐桌坐成一個完整的圓，從沸騰中的火鍋升起的氤氳，籠罩著每一張滿足的笑臉，那是來自上天最美好的祝福。但，世界不是永遠美好，過年也不可能解決人生所有的難題。在這本應美好的夜晚，還是有許多令人傷感的故事，繼續在各個陰暗的角落裡上演。寫到這裡，一首幾年前由王傑主唱的歌曲－－「回家」的旋律，悄悄流入我的心霏：

「那刻著我的名字　年老的樹是否依然茁壯

又會是什麼顏色　塗滿那片窗外的紅磚牆

誰還記得　當年我眼中的希望

誰又知道　這段路是如此漫長

我不在乎　有沒有夢裡的天堂

握在手心的票根　是我唯一的方向

回家的感覺　就在那不遠的前方

古老的歌曲　在唱著童年的夢想

走過的世界　不管多遼闊

心中的思念　還是相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