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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3/24 20:03:40瀏覽1088|回應0|推薦7 | |
很抱歉...最近太忙,無法是來貼新文 春暖花開的季節,祝福大家!! 3/24 --------------------------------------------------------------- 貓 眼 (選自寶瓶出版 《台北客》)
夏季。久旱成災。 午後的台北盆地悶得像個蒸籠。天上烏雲陰陰地壓著,雨,就是落不下來。 秋萍剛踏出車門,抬頭望了望天色,不由得嘆出聲來。她留了一頭清爽的短髮,腳下趿著香奈兒漆皮白涼鞋,一身流行的水藍色混紗薄洋裝,襯得那微汗的鵝蛋臉像水蜜桃一樣,一種香香軟軟的酡紅。 嘆息聲被來往的人車給吞入了,細微得彷彿只是個呻吟。 她隨即撐開洋傘,逃難似的,急急從洶湧的人潮裡轉進市場的窄巷;卻被一陣哀鳴拖住腳步。 她看見停車場上,一個小男孩踩著一隻幼貓。 一隻瘦小的黑貓。竹竿似的身體被布鞋壓折成ㄑ字,兩隻前爪伸在空中撓抓著,雙腿則痛苦地往後掙蹬,像張刨開的飛鼠皮。哀鳴聲在空蕩的停車場顯得特別淒厲而無助,許多剛從市場走出的人們看見了,只是一愣,卻沒理睬。 秋萍蹲下身子,就和那雙眼珠子對望了。 圓圓的,失了神的眼瞳,上頭佈滿了濁黃的眼翳。眼白部份隨著慘嚎慢慢吊高、擴張,瞳仁遂淹沒在乳白的底色裡。那驚恐的小臉扭曲成一副駭人的表情,先是鼻涕、口涎;然後連稀屎也一併脫肛而出了。 「小朋友,不可以這樣……」她急忙制止。 小男孩抬起頭,陰沉的臉上嵌著兩顆水靈靈的黑眼珠,只是一逕笑著,腳底下,卻仍踩在貓背上。 「不可以欺負小貓!」 她伸手撥開他的腳踝。小黑貓就趁著這個空檔,鑽入車底下,瑟縮著。 小男孩向後退了兩步,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依舊遠遠地瞅著。兩人一貓,就這樣形成奇妙的對峙。 「小朋友,為什麼沒去上課?」 她冷冷地覷著他,語氣卻還是溫婉的。 小男孩搖搖頭,沒有回答。他身上那套制服早已皺得不成形貌了,黃漬漬髒兮兮的,一個書包就放在鄰車的引擎蓋上。笑容,依舊是天真無邪的。 秋萍覺得男孩那笑,太詭異。她趨前去窺他的制服,小男孩連忙把名字摀住;但她還是從背後瞥見那繡在褲子的大字。 「黃天財?你叫黃天財?」 她有點惱火了,故意欺近身去。 小男孩依舊搖頭,腳下動也不動。 「那我送你去警察局!警察伯伯會帶你去找老師、找媽媽…好嗎?」 秋萍很得意,她覺得自己使出了撒手鐧。 小男孩依舊低著頭,兩眼斜斜睨著那哀號的幼獸。然而看在路人的眼中,倒似秋萍欺負了他。 這時有人要把車子開走。秋萍忙蹲下來哄貓;小男孩便趁機溜走了。 天空依舊是髒髒的灰色,雨,大概下不來了。小男孩拎著書包,走過泥濕的舊市場,穿越狹仄的老巷弄,一轉身,拐進銹蝕的小鐵門裡。 一個高大的陰影擋住他。陰影裡,瘦而扁癟的男子,一張猥瑣的臉上種滿鬍渣,無神的眼珠攀滿粒粒的濁黃的眼屎,身上,仍留著隔夜的酒酸味。 男人劈頭就罵︰「去佗位?」 小男孩不答腔,臉上卻閃過驚惶的神色。他趁著男人揉眼屎的空檔,從縫隙中鑽進屋裡。 「垃圾!」男人一腳從背後踢過來,將他踩在桌下。 小男孩的臉痛得扭曲變形;但他不哭,反將身體縮入角落裡。那藏青色的嘴上慢慢滲出幾滴鮮血,男孩抿唇舔了一舔,嘴角緩緩牽動,開出一朵艷紅的馬櫻丹。 男人裸了上身走回客廳的矮凳上,一雙手不停地撥弄花生,那張臉藏在暗影裡,不知道是呻吟還是囈語︰ 「幹!…趴趴走,跟你老母同款…」 屋內狹仄的房間裡,床頭上懸掛一幅老式的結婚沙龍照。照片中的女人梳了一頭蓬鬆的捲髮,粉淡的白紗給人一種細細雪雪的感覺。女人的表情很幸福,團團臉紅撲撲地,眉眼間笑成一彎新月。男人站在左邊,一張年輕的臉,看上去英姿勃勃。床邊的梳妝檯上此刻蕩然無一物,鏡子裡,反射出男人咳嗽不止的背影。 小男孩淡漠地起身,入房脫下制服。斗大的「啟聰」兩個字簌簌地伏落床頭上。他白皙的頸背依稀有烏雲密佈,斑駁若台北的天空。 天色慢慢昏暗,雨,絲毫沒有下來的跡象。男人從衣櫃裡翻出制服,深藍色「黃進旺」三個大字被醃在小小的空間裡,窒息了。男人拿起來「啪啦」一抖,穿上,踉踉蹌蹌出門去。 鬧區的一角,一幢高樓筆直插向天際。工程蓋到一半停擺了,突露的鋼筋懸在半空張牙舞爪,像一頭瀕死的巨獸。鐵皮圍籬把那方頹敗圈囿起來,偽裝成一種高雅的平靜。 圍籬外,幾個打赤膊的工人蹲在角落聚賭。煙蒂和維士比在地上擺開八陣圖,汗溼的銅板膩膩閃著晶亮的油光。進旺從門縫裡閃進來,削瘦的身子彷如一株飄搖的小樹,遮掉了僅存的一絲陽光。 「工頭呢?」進旺問。 工人努努嘴,向內一指。他看見一顆光頭晾在工寮外面,閃耀。 男人眼珠子突然瞇成了笑笑虎;身子骨,卻縮成一隻病貓。 「頭仔…沒工作?」他戰戰兢兢問。 「是啊!…你沒看大家都在等?」 工人們齊聲笑了。男人的臉窘成一顆紅柿子,他搓搓手,低聲道: 「那…前幾個月的工錢…?」 「老闆跑路,換人接手囉,錢,下不來……」 男人突然咳嗽起來。他雙手摀住胸口,血氣上衝下不來,一張臉漲成醬紫的肉泥。 「拜託!家裡…還有一個…孩子要養…」他不住地咳著。 「沒法度,進旺仔,我也是人請的…」 工頭拍拍他的肩膀,將他哄了出去。進旺知道,臨走前工頭塞在他口袋的那兩千塊,是將自己的權益給買斷了。 工地外,新老闆的高級轎車緩緩駛來,捲起一陣惱人的煙塵。秋萍和她的丈夫走下車來,抬頭不知是在張望大樓,還是背後那片沈沈的天空?那襲水藍色混紗薄洋裝,依舊軟軟伏貼在她姣美的胴體上,搖曳生姿的裙襬,宛若一座多情的海洋。左手那只聯合勸募的袋子在灰撲撲的工地顯得格外耀眼;右手上,高張的洋傘,將滿天的烏雲阻隔在另一個時空之外。 秋萍轉過身來,就和進旺的眼珠子對上了。 那圓圓的,失了神的眼瞳,上頭攀滿了粒粒濁黃的眼屎,份外給人一種猥瑣的感覺。秋萍依舊努力收束起表情,只將香肩微微縮向丈夫,發出一聲嬌嗔。那微汗的鵝蛋臉霎時紅如水蜜桃般,香軟帶甜;笑容,卻是嬌媚而驕傲的。 舊市場外,一隻長滿爛瘡的貓伸長脖子梭巡著,匆匆掠過的身形閃成一道驚心的箭。進旺穿越市場回家。一路上,他兩隻手插在口袋不停地搬弄著;腳底下,卻是顛蹌得厲害。 轉過停車場時,他停下來點菸,陡然就撞見毛絨絨的一團屍骸。 一隻幼小的黑貓,癱軟軟地伏在車底下。牠的頭,被扭斷了,凹折成怪異的角度;黑魅魅的軀體則早已肚破腸流,遺下一堆黏稠的腥屎。那浮凸的貓眼,死不瞑目似的,正陰狠狠地瞪著他。 進旺被嚇出一身冷汗來,隨即回過神,啐了一口: 「幹!衰小。」 天氣依舊悶得令人難受,雨,肯定是不落了。他覺得渴極了,伸手摸出口袋裡的兩千元,低頭把玩著,旋即抬頭望向烏沈沈的天空。 「幹!」他又重重唾了一口,然後哼起歌來。微弱的歌聲被吞入嘈嚷的人車聲裡,遠遠聽起來,竟彷彿一陣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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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