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歷史月刊]2009.9)

台灣道教廟宇祭拜的鬼神多，可分為下列幾種：自然神（天神，如玉皇大帝、五斗星君）、人格神（聖人成神，如關聖帝君、王爺）、傳奇神祇（如：孫悟空、三太子）、外教神祇（如：佛祖、觀音），乃致「大鬼」如：烈女廟、義民廟也都隨時可見，因而聲名大噪者亦不在少數，像十八王公、林投姐、廖添丁等。

     「物靈」在鄉野中也頗具地位，如石頭公、大樹公。而萬應公（萬善祠、百姓公，群塚旁之廟宇）多祭孤魂野鬼，雖屬陰神無疑，但因表露人民在現實冷酷生活中仁民愛物德及野鬼的一面，故值得一提。這些林林總總的民間泛神信仰，除了豐富了民俗與文化外，同時也構成了台灣特殊的廟宇文化。

    廟宇文化中一個有趣的現象便是：籤。抽籤的學問融合神學、文學、心理學乃至一點機率，與一般的卜卦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它將信賴建築於自己與神之間的溝通與應允，而非陰陽之說。

 壹、籤詩體系

 目前常見的籤組最少者有二十四首，最多者有一百首，中間亦有二十八首及彷天干地支六十首者。目前「專神專用」的詩有：「關帝聖籤」，作者預估這是清初以來，關公崇拜轉變為「恩主公」崇拜後產生的，古本將其籤詩置於《桃園明聖經》之後。另外就是保生大帝的「藥籤」，但衛生署已於民國九十年明文禁止。「關籤」和「藥籤」後來也流傳至各廟沿用。另外，在台灣信仰廣泛的觀音與媽祖，也有「觀音佛祖」與「天上聖母」靈籤傳世。

 除此之外，似乎即無專神專用情況，也就是雖同為城隍廟，但採用的籤組不盡相同，如台北市的省城隍廟是用六十首籤，但台中市城隍廟卻用一百首籤。籤組採用何組當然與造廟之初採本決策有關，而最被考慮的因素應該是場地大小，最後並經神的同意。最原始籤詩來源會託言是請駕扶鸞而來，但事實上應該是由鄉紳創作並因而沿襲傳用，許多現代才出現的經書也大抵如此。

     籤的格式也不統一，總計可有下列幾個要項：廟名、主神名、籤號（或以干支代替）、吉凶等級、籤詩、公案（引一段歷史典故，如：包公請雷震仁宗，包文極審張世珍，用於釋籤）、解曰（如求兒大吉、經商如意……等）或以東坡解代替解曰、五行有利的方向及季節。但未見如此俱全者，多為俱備其中幾項，最簡單的甚至只有籤號、籤詩而已。

    首籤雖然世人俗稱為「籤王」，但卻不見得首籤就大吉大利，反而有一種「開宗明義」的味道，如「籤頭百事良，添油大吉昌，萬般皆如意，富貴福壽長」，詩意頗為雋永莞爾，好像開幕詞，也不忘教人添油大吉。此外，許多是勸人看開的話，如「福如東海壽南山，君爾何需嘆苦難」、「寶馬盈門吉慶多，官司有理勸調和」、「日出便見風雲散，光明清靜照世間」，首籤中往往就點出這種東方淡泊、以和為貴、忍耐求進的思想主流，然後再構成、展開整個籤組體系。

     終籤也有意思，有的籤組並不特意標榜終籤，也吉凶不定，但有的可是匠心獨具，如「信心者得福，不信者得禍，百事上吉，謝油三斤」、「我本天仙雷雨師，吉凶禍福我先知，至誠禱祝皆靈驗，抽得終籤百事吉」，真可謂又替自己的籤組做了一個謝幕詞，還提醒別忘謝油三斤至誠祝禱。

     至於籤詩的吉凶分級法則多有不同，可歸類為：吉（大吉、上吉、中吉、上上）、平（上平、中平）、下（下下），若以百首籤分析，吉、中、下的比例約為35%、35%、30% ，還算公平。同時可發現，除了吉籤還如上明確分四級外，中級的分級雖有偶見卻極少，同時，下下籤其實就是下籤，約30%的機率，所以抽中者切莫以為真的時衰運戾給百中取一了；而中了上上籤也不用高興，因為它的排名只是中間偏上，而真正的大吉籤則只有一兩支。但因現在廟宇的籤詩已經紛亂，所以不見得符合上面所說的情況。

     近年來因為知識普及，人人識字，但世風日下還是人人自危，所以求神之風方興未艾，然而，多數人根本不知如何看待這支籤，原因如下：

     一、多數籤詩因為要項未全，甚至連解曰也沒有，故吉凶難判。

     二、縱使有解曰，但所問不同，籤詩有時也會做不同的解釋，如「雲開月出正分明，不需進退問前程」，籤下的解曰：「求財大吉，凡事後成」，這可就更含糊了，不知「做生意」這檔事到底吉不吉？

     三、至於吉凶雖已標定的籤詩，人往往也會為如此模擬兩可的話、似懂非懂的含意而感到疑惑不決，故而三心兩意。

     四、詩還會大量引用歷史典故、民間故事，這對現代人真是一大挑戰。

     五、籤詩大量互相襲用，幾經口述與手稿，不免手誤，日久之後詩句反而更呦口難懂，要瞭解就更難了。

     雖然籤意模糊不能滿足人類追根究柢的好奇心，但從另一角度看，卻較符合哲學的自省原則。但如能瞭解前人設籤的動機與用心，也就不難藉以了解到底得了什麼忠告。現在我們來研究幾首典型的籤詩以一窺大綱。

 貳、究其吉凶

     「兀坐幽居歡寂寥，孤燈掩映度涼霄，萬金忽報秋光好，合計扁舟渡北朝」，這可是大吉之詩，想不到吧！雖是幽居寡歡、孤登伴月，卻傳來一紙家書，告訴你秋天啟程正好北上赴京趕春試，那還等什麼？否極泰來，二話不說馬上走人！所以問事不宜遲，問功名在望，問婚姻可成。

     「君爾寬心且自由，門庭清吉家無憂，財寶自然終吉利，凡事無傷不用求」，不要看此詩清吉無憂、財寶自然，就以為是吉，其實它的一個先決條件便是：心裡已經有病了！所以才勸要寬心自由，不過還好的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看開就無事了，同時它的隱喻便是不要躁進，守成為宜，等待時機。所以問功名當然還要努力點，成功可期；問婚姻坦白誠實，應可打動芳心，是一個比較有勝算的「條件說」（如果……，就會……。）

    「三千律法八千丈，此事如何說與君？善惡兩途子自做，一生福禍此中分」，此詩說，雖律法雜沓難說，卻善惡兩字立判，人生福禍存乎一心而已！很多人會說此豈非廢話，命卜子平最愛搞如此模擬兩可的話語，但諸君想想，恨鐵不成鋼，愛之深責之切時，會如何說呢？其實大抵也就是這樣，所以此詩無非提醒人再反省，該反省者，是好還是壞呢？

     「名利求謀事不祥，病有鬼祟不離床，全憑作福求天佛，門內神明燒一香」，謀事不成、有病不癒，若以為神明指點了迷津，教人去燒香拜佛即可消災那可就錯了，它的意思是說，事既至此，只有多積陰德求老天了，不是下籤是為何物？不過，中籤之人當然不見得就是缺德之人，事務若不成，宗教必然教人多積德，實務上，仍需要再努力不懈。

    「南山籬下好安居，若問終時慎其初，侃笑包藏許多事，鱗鴻雖便莫修書」，不要看南山籬下好安居，其實這不是好籤，甚至是下下籤，因為平時與世無爭，卻因一點小事或閒言，已經惹禍於當初。當然，也可用一另個角度來看，如果正想肇業，計劃恐要重新檢討，並要在謹言慎行，切莫談笑用事、聽信饞言、與人爭長論短。

     上面介紹的是一般的隱喻型，諳了技巧就不難體會，其餘的則大致能一目瞭然，如「根實枝葉茂，林多格式高，經營多得利，蘭蕙似蓬高」是好籤，「勞心泊泊竟何歸，疾病兼多是與非，事到頭來總是夢，君爾何知進與退」是壞籤。如前所述，籤詩幾經流傳手誤確實有點呦口，所以無需鑽之隻字，應取其隱義。以下，又將籤詩分成幾種類型，也可將之視為是吉凶的順序等級，將來抽到籤詩不妨將之歸類，很快就知道是福是禍。

     一、喜樂全會型

     「寶鏡團圓似明月，琴瑟合鳴暢我情，婚姻商賈皆得意，登科一舉狀元名」，四句中句句讚頌，科名利祿人圓花好，已經是最高的祈祝，但不見得穩中狀元郎，隱喻大吉而已。如前的「根實枝葉茂」是則是次高的祈祝，但都是喜樂全會了。

     二、否極泰來型

     「崔巍崔巍復崔巍，履險如夷去復回，身似菩提心似鏡，長安一道放春回」，這樣的詩雖前面歷盡滄桑，後面卻告訴人京城已傳出捷報，盡管淨心吧，所以實已否極泰來得從此進入坦途，前面的「兀坐幽居歡寂寥」也是同樣的意義，已經能寬心放手一搏也就是龍離淺灘之時，頗可祝賀！

     三、稍安勿噪型

     「樽前無酒且高歌，時未來時奈若何？白馬渡江嘶日暮，石頭城裡看巍峨」，同前的「君爾寬心且自由」一樣，是勸人先要忍耐一陣子的，重要的意義是，它是一個有利的條件說，也就是，如果再等一陣子（當然也還用功一陣子），勝算還是頗大的，但如果還是天天唉聲嘆氣那可就不一定了，當然，這樣的詩比例最大，不知是勉人，還是多數人的氣數就合該如此。

     四、勸人為善型

 「佛說掏沙始見金，只緣君子不勞心，榮華終得詩書效，妙裡工夫仔細尋」，只說掏沙才能得金、讀書才能得得榮，君子莫急，下下功夫吧，可以發現，此籤裡並未給什麼祝禱或預言，也未置福禍，同前的「三千律法八千丈」，所以可說是一個還要很下功夫，甚至要多自省的條件說，中者也多宜從頭三思。

    五、自求多福型

     「總是前途莫心愁，求神問聖枉是多，且看雞犬日過後，不須作福事如何」，這首詩說，求神問卦都是多餘的，如不再多做善事，到了年（日）後，自己看看有什麼下場吧！與前的「名利求謀事不祥」、「南山籬下好安居」一樣，除了直言不祥、勉人積德、再努力、謹言慎行外，上天有好生之德，經過一番淬鍊，事情或有轉圜之機。

     六、天羅地網型

    「鐵船過海浪頭狂，鬼門關上遇無常，爾欲知此災禍殃，孔子在陳必絕糧」，與喜慶全會恰成強烈對比，四句無一倖免，這可能才是真正的下下籤，連一點補救的機會都沒有，此與前面的「勞心泊泊竟何歸」一樣，就直言教人放棄了，或換個頭從新開始會好些。

 參、零和效應

     眾人最關心的一個問題便是：籤詩靈否？籤詩到底靈驗否，是見仁還是見智的問題？是信還是不信的問題？有待科學及更精密權威的統計研究證實，但是古人透過這樣的數學及哲學「遊戲」來傳達心理治療的效果是無庸置疑的，縱使目前的自然科學尚未能辨識籤詩靈驗與否的真偽，但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觀之，卻已不難發現它的價值。

     試想，今日問某事得到上吉，明日問它事誰又包準不得下下籤？反之，今日得一下籤，經過一番省思悔改再求，明日又豈沒有得上籤的機會？或許，在我們有生之年，每個人從籤詩中得到的讚美鼓舞、善意恐嚇最後是幾乎等量的，也就是抽中吉凶的正負效果和會是零，所以我們得到的不是吉凶的結果，是而是善惡的思辯過程，而神只是一個提供省思者絕非參與者。

     從此不難瞭解一個問籤心態：當我們虔誠面對自己的時候，神提供我們一個「前設」結果，讓我們先假設知道一個未來，不論站在哪一個未來的角度看現在，無疑的，人都會比在當局時更清楚知道該怎麼做，甚至因而改變了現在的抉擇。譬如，人如能思及自己就木前的情況，則他可能就會稍微修正現在追求、競爭的心態，而改以意義、快樂的角度來過生活，這就是前設結果的好處，讓人以年長的心情，用思考多活一遍。

     如果站在族群的整體角度來看問題，這種零合效果無疑的就更明顯了，因為吉、中、凶比例幾乎相等，則在大數法則下，無疑的，神提供給這個族群的機會，其實是零。不過我們也發現，凶的比例還是低一點，所以又不難明瞭，神（或前人〉預言中的未來還是會緩慢進步的。至於進步的性質或方式是比較偏向自省、忍耐、寬容與信仰。而期待變得平和中庸、行善祈福，無疑的是因為老前輩們認為這是個人與族群最好的生存方式。

     現在是否已經覺得，籤並不是像想象中那麼神祕？甚至人性化的就像一位慈祥長者的慧語？我們也可將籤詩視為神明的語言，所以又會發現祂在想像中的黑白分明、鐵面無私外，還是有苦口婆心、嘮叨可愛的一面？當然，宗教也可能是這個族群用來傳承傳統與生活法則的方法，也可能是教化或延續智慧的方式，但這都更添增了宗教的可愛，而無損它存在的價值。

     當然，籤詩靈驗的可能性也並未消滅，但這更能證明前人的智慧與關懷子孫的苦心，那我們可曾為子孫著想？還是仍要跟以前一樣，繼續破壞、剝奪他們生存的資源？

   所以對愚眛貪婪的人來說，信信宗教也不錯，對鎮日惶惶的人來說，讓神給他一點建議也不是什麼壞事，「十方佛法有靈通，大難禍患不相同，紅日當空常照耀，還有貴人到家中」，不是嗎?

 註：本文中之籤詩，多以典故及韻腳儘量修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