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邱比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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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刻,下課的學生與下班的年輕男女成群結隊湧入西門町,一下子街上充滿了彼此吆喝逗樂的叫聲笑聲。

逛西門町有趣的地方就是能用手頭上的小錢買點小花樣,穿著垮褲打了六個耳環的男生買了一件紅色寬鬆上頭印著切.格瓦拉頭像的T恤、畫了深深眼線的澀谷風女孩買了奶油色的零錢包、微胖的波霸妹妹在鏡子前猶豫著夾腳涼鞋要買水藍還是粉綠的、一群吵鬧的高中生在老天祿包了一堆雞珍鴉翅膀趕著看電影、我買了要送人的魚骨鑰匙圈與一杯無糖的綠茶邊走邊喝。

這也是我喜歡西門町的令一個理由,可以花少少的錢,小小滿足一下物質文明下如影隨行的拜物情結。

坐在路邊的椅子上,華燈初上,幾個老先生或坐或站在一旁。有兩個老先生不時打量著一個背著包包的短髮女孩。女孩應該與我差不多年紀,帶眼鏡,面容清秀,背對我坐著。

其中一個看起來七十多歲的白髮老先生過來她旁邊坐下,她很自然地稍稍往旁邊挪了位子,似乎對老人的搭訕早有準備。

兩人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我偷聽著;女孩說話小聲聽不太清楚,老先生說話大聲但不知道那省的腔調又聽得我很吃力。反正從聽到的語彙去拼湊出來的結果就是叫什麼、住那裡、幾歲、做什麼工作、今天為什麼來這裡去延伸來可有可無的話題。我聽到快睡著,決定放棄時兩人終於站起來要走人,老先生對他的朋友們打聲招呼就與看起來如同她孫女的短髮女孩走了,一群老人盯著兩人的背影看了一會,才繼續剛才被打斷的話題。

兩人漫無目標地逛著,老先生走路不快,女孩偶爾還會動手扶他一把,我跟蹤地很辛苦。女孩停下腳步看著一櫃太陽眼鏡,拿起一隻細細端詳、帶了好一會。老先生問了店員,拿出皮夾,女孩搖搖頭,將太陽眼鏡放回去,繼續逛街。

又走了一會,這次兩人進了冰店,叫了熱的甜湯喝,我也只好坐下喝了碗熱粉圓。

喝完甜湯,老先生到便利商店買東西,拎了個袋子出來,遞給女孩一瓶果汁,接著,兩人走進一家隱身在巷弄中的小賓館。

追蹤到此結束,我得到自己早已遇料的結果,其實大家對西門町這種特別的生態也都知曉,只是我還是希望從中再找出什麼被我們忽略或著遺忘乃至於視而不見的事情。

性愛數千年來在中國這泱泱中土之國一直是士大夫譴責撻伐的箭靶,因為性愛是理性的失控、因為性愛是禮教美德的罩門、因為性愛是道理符碼的陰影、因為性愛能如庖丁解牛般輕易割裂智者聖賢的道貌岸然。

中國的官場是一群被閹割之人的發聲平台,官宦之路就是被閹割的過程,人性與原慾一點一滴在中央集權,只視群體利益不見容個人自由的巨大官僚體制下給侵蝕剝奪了。我想到有個以欺騙聞名世界的政客在任職百里侯時,以政績的唯一考量下廢止了公娼。

無視於社會邊緣弱勢者的生存形態與性工作者的生計,一意孤行強悍行事,這是權謀的殘忍。

視而不見則是人性的倒退,也是遺害最深的暴力。

從電影院出來已經十點,想到附近的超商買飲料,還沒進門,就迎面被一個腳步踉蹌的中年婦人撞了一下。

渾身酒味的中年婦人努力集中精神試圖對我辯解什麼或者倒歉,無奈真的太醉了以至於身子一直往旁邊倒,讓我不得不拉她一把避免她跌入角落的垃圾堆裡;一個穿著時髦打扮流氣的年輕人……應該比我還年輕吧!急忙從便利商店裡頭跑過來扶她,一陣強烈的男性香水味撲鼻而來。

“對不起哦……陳姐妳小心吶!……站過來一點那裡有車!小心……”年輕的男人對我道歉後扶著那醉得像個泥娃娃的女人到路邊,。男人很年輕,長得不錯,稚氣未脫,臉上還有幾個痘子,精心打理的髮型被女人抓亂了,而那個化著濃妝的陳姐,似乎可以當他媽媽的年紀。

附近有一家舞場的酒店,還有一家卡啦OK式的公關店,都是一般所謂的牛郎店。兩人該是那般關係。

買了瓶罐裝啤酒出來,兩人還在原地,年輕男公關花了好大體力才說服女人回去休息,接著,男人開使打手機找人,以我的了解,該是打電話找店裡的同事一起來,送她去個可以好好睡一覺的地方……當然不會送她回家,萬一給她家人看到了就可能會為彼此惹來大麻煩,通常是將她們送到中、小型飯店去睡一覺,而且要兩個人一起去,不然要是事後被當事人誣賴劫財劫色的話可以互相為對方做證。

年輕男公關看到我瞧著這一幕,可能覺得已經被看穿,有些不好意思,別過頭去。扶著那陳姐等他的同事。

在我年少輕狂的歲月中,也浪蕩過,做過一樣的工作,在來來去去寂寞空虛的女人身邊,給著一點虛幻作戲的關懷與柔情。

有時看到有些女人陷入深深的泥淖中,或夜夜笙歌、或自我放逐,當然也會有出自於真心的同情或是類似愛意的情緒。

那時的我感受到,往往擁有最多的人,都有個陰暗的地方,一無所有的貧乏。

突然下起不小的雨來,還閃電,年輕男人摟著陳姐躲到騎樓下,遠遠一個年紀比較大穿黑西裝的男人撐傘跑了過來,三人叫了計程車離去。

我也向捷運站的方向走去,雨真的很大,不時還傳來遠處的悶雷聲。

猛然,我看到下午那個坐Benz來的中年胖子站在一個咖啡店前面,不時向雨中張望,可能是要等司機開車來接他回去。我站在對面看了他一會,很快一部黑色的大型Benz就到了,但卻沒開近,停在二十公尺的大雨中。

胖子不停揮手吆喝,車子卻不挪動,胖子似乎生氣了,抱著他禿得發亮的頭冒著滂沱大雨奔向車子。

後車門開了,一個中年女人撐著傘站在前面,全黑的套裝,圍著亮黃色的彩繪絲巾,怒目而視。

禿頭胖子站在雨中,忘了奔跑,看著那女人,粗大的雨點打溼他的灰西裝。

他的臉色很難看,一臉橫肉垮了下來,低著頭走到另一端,開門上車。

黑色巨大的車子像隻大鯨魚在暴雨中緩緩游走。

在暴雨的冬夜中,我啜飲著冰涼而苦澀的啤酒,想著關於愛的事,繼續前行。

維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