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聽聞有關先人踩踏出之山中古道的報導，

就會想起白雪奶奶，

一位十四歲時常常與之坐在石梯上交談的老奶奶。

她的故事發生在破爛養母的家，及金包里到士林的魚路古道上。

那是我聽過最悲慘的故事之一。

☆

四歲送人作童養媳，

窮困至極的生父在分別時帶淚祈求養父讓她可憐的女兒讀小學，

只是養父認為他未來的媳婦只要能認識車牌上的字便可，

小學讀了兩年就再不許上學而承擔了更多的家務。

她受盡勞苦，除了洗腳上床前才允准穿上破爛就要斷裂的木屐，

再冷的天都不許穿鞋。

終日浸泡在冰凍的雨水泥濘中，

破裂紅腫的腳趾腳跟在整日勞碌種植養豬餵雞鴨的粗活中，痛徹心扉。

將來要娶她的兄長更忙著幫養母虐待凌辱毒打她，

因為漂亮，

養母還糾著她的眼神，處處為難她想勾引養父，生活的艱困數算不盡。

☆

十四歲，從未出過門的她，只因養父改農夫為補魚郎，

她得在每日清晨兩點赤著腳，

挑著兩擔沉重過於瘦小的她的魚獲，跟著人走上魚路。

未吃早飯走上幾個小時，得要趕上清早的市場。一點遲緩都不行。

第一次養父請求人帶著她行走在一點亮光都沒有之窄小曲折的山路，

帶路的人一點不顧惜走得飛快，讓滿臉雨水看不清前方的她無法跟上，

後來更是不再情願帶上她，

她只有自己在黑暗害怕中摸索、踉蹌走在不熟的路徑上好幾個小時，

連腳底被硬物刺透，也無法停下，

急得連哭都來不及，連傷心都沒時間。

☆

起早趕著賣魚，回家又沒有剩飯可吃，還得趕著煮豬食、切雞鴨的野菜。

夜晚吃完剩飯後，在暗中以冰水洗完手腳，

躺在處處漏風角落的板床時，

靜下來後全身的腫漲隨著脈膊疼痛抽搐異發明顯。

奶奶說：被子又短又薄側身拳曲，

蓋著頭以口裡的氣哈著凍僵的手時，頭頸與膝蓋彎曲呈現出的小小空間，

是她惟一幸福的、獨屬於她的空間，是一天中惟一幸福的時光。

來不及哭出滿腹的心酸，已在重度疲累中快速沉睡過去。

短短幾個小時後，又得迎著痛楚的生活勇敢而去。

☆

雖然飽受艱辛，但奶奶直到年老，凡見著她的人無不稱讚她骨架五官的美麗。

黑暗獨行的山路，及地頭不良的人士，是她不時得躲過的危險。

十八歲時，有電影界的人士一再地找她拍台語電影，膽小的她絕死抵抗，

連養父毒打也不得。

後來哥哥不願娶她，養父母只得把她輕率嫁了他人。

不想，生活好似出了這穴又跌入那坑，

誰都想打養女。

她的美麗不但未帶來好運，

婚姻生活恰如養父家之續集，

丈夫動輒冤枉美麗的她必有下賤；

姑嫂一勁造謠她總有輕佻；

連家中同姓後輩都要編排她的是非故事。

生了四個女兒，更加讓婆家怪罪她的衰運與禍害，動輒踢打，

惟一善良的二姑強推她逃離，說再不走，就快被打死了。

二姑姊給了她一些錢，領她出了山頭，就此讓她自生自滅。

☆

後來，她默默地做勞力活養活自己，好多再婚的機會，她都逃之惟恐不及。 

二十年過後，她住到父母帶著我和弟弟住著的山腰小矮房中時，

她已八十歲，

常常獨自緩步於曲折的石階上，遠遠地就覺察她氣質與一般長者不同。

後來她的二女兒，雖聽盡了家人咒罵毀謗母親的惡言毒語，

仍千辛萬苦地找著了她的母親。

這個女兒非常美麗，精緻五官、骨架，和潔白的肌膚，像極了她的母親，

只是自小沒有母親，並常被笑稱亦非善類的她早早離家，

真的往不正當的地方去了，成了一位帶著私生女的舞小姊，

不時會為母親送些金錢和物資……。

☆

白雪奶奶因一生受苦太多，養成不喜開口說話的習慣，

總是微微帶笑，安靜坐著，什麼都自己來，一點不求人。

她說，有一方小小的角落和她的上帝親蜜相處，生活已滿足到天上。

後來，媽說里長擔心她在斷續的石階上上下下，

孤獨住在半木造的房裡，怕有什麼萬一，便把她安排到安養中心去了。 

生活在上課、作業、考試、作夢中混亂度過，

而年幼不成熟，不知道該要及時的關切，就再無她的消息。

多次想要寫她的故事，又恐怕篇章會過於冗長而一再拖延，

這兩日濕冷在家，又想起白雪奶奶，便簡短地寫了下來。

☆

年輕時可惜她的美麗，氣恨人怎能的邪惡。

年長後不忍她的苦痛，不捨際遇如她的更多人。

問了很多人，即便人生壞到了盡頭，

也總說不願重來。

都說人生很長，卻也短到轉眼成空。

還有不少路要走的，與就要走到盡頭的我們，

平安就是最大的幸福，好好把握最是真切。

單趟車次中，不管是老天的安排、是自己、是旁人的錯誤，

真的不要太在意，

很快就要走完，很快就會過去，

不值的連想要為我們寫篇什麼的人都不必，

即便寫了，讀的人也馬上就忘了，

就如我們忘了瑪麗蓮夢露，忘了王永慶一般的忘了。

一點必要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