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曲蟁言(9)-----給崑曲立一塊金字的墓碑
現在的我,決不是一位愛崑者,只是冷靜地一字一句寫下崑曲墓碑上的金字。我,站在某一種,應該說是中國音樂史的角度,來看待崑曲,它的半格律化的音樂在中國音樂史上的突變而生的重要性。
曾經,在三十年前,因著對它的音樂兼文學及舞蹈性,而覺得這不就是應該終身以之的興趣嗎。曾經,為了當時它的面臨滅亡,而感覺以愛崑人的角度,應該為它做些什麼。於是,在崑曲研究的前二十年,投身於闡釋曲譜及闡明其格律的著作上,那時的我,真是覺得崑曲的興趣和這些工作,不就是完美的興趣及業餘工作的結合嗎。上千齣崑曲舊譜及恢復譜,加上工尺譜及簡譜並列,那不就是曲譜上的止於至善嗎。1993年起撰寫至1996年完成的《九宮大成南詞腔譜稿》(仙呂宮及中呂宮篇)不就把崑曲格律解釋得完完整整的嗎。在崑曲走向消亡的當曰,覺得這些是對於我所愛的崑曲最好的送喪禮了,留下一個見證及最後陪伴它的一些餘燼。
但,不料,它因著2000年被聯合國同意列入非遺而又大肆復活了。但是却是褻瀆了崑曲本質之下被復活了。崑曲的本質,是南戲的一種聲腔。南戲諸聲腔都沒有傳譜,但只有崑曲有傳譜。只是因為崑曲從清初康熙末年衰亡,律先亡於民間,而《南詞定律》的出現,就是崑曲之律亡於民間之時;但宮廷成為崑曲重鎮,而乾隆十一年《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又成書,即崑曲之律亡於宮廷之時。《南詞定律》《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裡,由當時一流曲師樂工通力合作,把崑曲每一隻曲牌的唱腔的範例記錄下來,讓後人可以體會自己去判明崑曲之律的內容。但此二書出世後,一來流通不廣,二來崑曲已入頹勢,求生不遑的民間崑班,連生計大部都被花部剥奪而朝不保夕,哪有餘力購置二書來精研聲律,於是民間戲工之譜,多有以訛傳訛,唱腔不盡合於崑曲聲律。但是,民間又有一批好崑曲的文士,俗謂之清工,但這些人,除只有已知馮起鳯《吟香堂曲譜》尚能大體依崑曲的聲律訂譜外,幾乎當日,清工界的頭頭,葉堂此人,即是不曉聲律,而走的是搞唱腔唱的自己聽來『雅』味十足,於是,給《納書楹曲譜》寫序的其友王文治,就在序文裡,寫下葉堂的曲譜,是『從俗而通於雅』,何謂『從俗』,即指葉堂的曲譜的底本是拿俗工,即戲工之俗當底本,而講『通於雅』,而不是講『正俗譜之非而通於律』,因為,俗譜如何唱,葉堂拿來,把戲工的唱腔,加些花腔,改些腔,看看唱來是否自己覺得感覺良好,是不是感覺到改的『雅』極了,至於改掉了唱腔,是不是再也不是唱原曲牌了,那不是葉堂要致意的事;或許,葉堂也不是完全不明律,只是,他要走的是根據戲工之譜改些雅腔,所以後來,他的私淑的梁廷柟為他辯護說,《納書楹曲譜》不是清工之譜,而是葉堂拿來教戲工的用譜而已。而後來的大量清工直到現在,都還是多一禀葉堂『從俗而通於雅』,也就是,用耳朵代替律,像今世曲界有人為王季烈盜改劉富樑《集成曲譜》一書緩頰說,王季烈的音準不好,所以有些南曲改得不好,但王季烈是學淨的,所以大面的曲子都改得很好,像是《女彈》,這位今世清工唱來聽來沒有不順的,所以認為應是改得合律的(按,集成曲譜裡《女彈》大大不合律,而其正確唱腔譜,即收在《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也移錄於《天祿閣曲譜》內,讀者只要一比對,即知王季烈盜改本的錯誤如天大),這種說法,就是今世一些反對主腔說者,他們的所謂『傳統崑曲的譜曲法』的內容,也就是耳朵就是崑曲格律的標準,只要聽來好,沒有不順,這就是崑曲訂譜的法則了,天下寧有此等荒唐的論述嗎,但就代表了從葉堂以來,即便,不搞主腔偽崑曲的號稱走傳統訂譜路線者,也完全是搞葉堂『從俗而通於雅』化,以自己的耳力當格律,順於耳的『雅』,就是崑曲的正確唱腔,這就是今世崑曲譜曲界的最高程度,不就只是如此舛律而已嗎,其實,後世各清工,吳梅是較為知律的,知『聲既不同,工尺自異』,只是,為崇葉堂所蔽,而拿葉堂的譜當底本。劉富樑比吳梅更知律些,因為,在集成曲譜的小注內,他也指出一些葉堂的錯誤,也在譜內,改正一些葉堂的錯誤,一如《天祿閣曲譜》(集粹曲譜)內所指出的。而它如徐鏡清等也功力相當。
而到了今世,訂譜功力號傳統者,亦多承葉堂以耳代律,但這些清工只是少數,餘實多皆同於亂訂。這些以耳代律者,雖不明律,但依稀仿舊譜,改些腔,抄些腔,也仍不少恰可合律,顯例即創框架腔之說的王正來,框架腔說,其實就是那些號傳統訂譜法者所依的方法,因為,不明每個字的基腔在何處,但知道每字後的裝飾行進腔的用法,這些裝飾行進腔,以廣義的附會法,即,是如西樂或傳統近代民樂的伴奏音型。因為,崑曲各曲牌,往往可以是快板,又是一板三眼或又是贈板,當一板一眼或有板無眼時,一字一音,該音即該曲牌的旋律,當加慢後,多出時值,應填一些音,不會唱起來單調,於是西樂,加上伴奏音型,如分解和弦等等,而崑曲,就在一字一音的後面,加上附屬的伴唱音型,故腔格是在每字的第一個音,即頭腔上,而後世的清工,不知頭腔,只知伴唱音型,於是像王季烈就把這些伴唱音型當成主腔,因為,一如很多西樂或民樂,其伴奏音型都有常用幾型,崑曲也一樣,其伴唱音型都也很有雷同,王季烈搞不通崑曲每一曲牌真正的唱腔在哪兒,只看看表面,一見,很多曲牌不是都有很多很雷同的音型處,於是命名主腔,不料,這些都是伴唱音型。於是大誤。
一如,我們唱民歌《苿莉花》,伴奏者在鋼琴上奏出伴奏的分解和弦,而王季烈,想要找《苿莉花》一曲的主腔,一聽,那些伴奏音型如1535,1353,2575等分解和弦,好多地方都有,於是下個結論說,《苿莉花》的主腔是1535,1353,2575,那豈不笑掉知樂者的大牙,像王季烈這種主腔說者,就是搞出這些外行笑話的沒有學術水準的人,所以,其盜改劉富樑的《集成曲譜》,造成錯誤滿譜,乃理所必知,從其誤認主腔即知其不明聲腔格律了。
所以,我的崑曲研究的近十年,對於崑曲不再有興趣,也是因近十年來,透徹了解了今日崑曲界的聲腔格律方面的水準掛零之下,產生的唾棄感及嘔心感所致,即如創框架腔之說的王正來,其框架腔說也只是把伴唱音型當成框架,也沒有了解一隻曲牌的真正唱腔在每一字的頭腔上,故其框架腔說仍是無用之學。
因為在崑曲研究的近十年,不幸知道我竟然是唯一知道崑曲格律的人,於是,我因那些搞假格律的主腔說及依字聲行腔的曲唱說所喠棄的崑曲,十年來不聞不唱崑曲的我,對之剩下的唯一心願,就是把崑曲曲譜依律校正,還它歷史上的合律原貎,及儘可能把正確的格律以文字寫下,成為崑曲墓碑上的金字,希望在崑曲滅亡而回歸其如宋詞元曲一樣的後世地位,而不是揠苖助長的當下,留下些純淨的淨土(把真正正確的唱腔及聲律的文字供上),而不是有誣崑曲先賢及曲師等聲腔格律繼承者的正確崑曲之律及之腔了。至於,當世面對的打壓或誣蔑,也實無所謂,此所謂路遙知馬力也。
至於,崑曲不是我的興趣之下,我的興趣為何?─────從中國音樂史打通中國文學史的交集,即,入樂的文學,或音樂文學,是吾所極力從事的所在。
(劉有恒,台北),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