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妳還好嗎？」」

「我不是『小朋友』，我叫『小寶貝』。」

九二一地震十二小時後，豐原小二女童小靜從瓦礫堆中被救出，一
家七口只有她倖存，天真地以為父母還活著，地震猶如惡夢，一覺醒
來，爸媽仍在身邊，會一把抱住她，哄她「小寶貝」，殊不知她和家
人從此天人永別。

九年來，每次發生大地震，我都會想起這個小寶貝。算一算，當年才
八歲的她，應該快升高二了，她現在和誰住在一起？失去了父母、祖
父母及相伴的哥哥，她熬得過來嗎？會常做惡夢嗎？快樂嗎？這次四
川大地震災後，又有多少小寶貝，要從此孤單地走在人生路上？

九二一地震前夕，跑了五年社會新聞的我，請調文教線，地震發生時
，我正在洗澡，全身肥皂泡沫，來不及往外衝，只好乖乖躲在浴室，
當時閃過一個念頭：「還好，我改跑教育了，地震和我沒關，否則待
會地震停了，就要出去跑新聞看屍體了。」

當晚，台北市的手機、市話一度中斷，直到清晨六點多，我被電話吵
醒，以前的社會組長劈頭就罵我：「我找了你一整夜了，你現在快點
整理行李，馬上趕到災區，無論如何，一定要進到裡面，問到東西，
想辦法把稿子傳回台北，最好多帶一兩套衣服，我不知道你幾天後回
來。」

可能因為我膽子大，機動性強，看過很多屍體，上面才又找上我跑震
災新聞吧！

就這樣，我好像要整裝打仗，火速和另一同事開車趕到中部，先在豐
原找飯店當據點，然後開車前往死傷最嚴重的東勢，但已管制交通，
非救災的外地車輛都被擋住，同事心生一計，就搭上一輛載著怪手的
貨車，沿著豐勢路緩緩前進。

經過石岡大壩，發現整個被震斷了，我們才感到地震有多強。進到東
勢鎮內，豐勢路從中間長長裂開，軍方直升機轟隆隆地在空中盤旋，
載來一批批帶著挖土工具的阿兵哥，陸續進入鎮內救人，這時路邊慈
濟的師兄師姐，已從各地趕來，搭起棚子煮素粥給難民吃。

整個場面，就像美國災難電影常見場面，只不過眼前的斷垣殘壁，都
是實景，不是特效做出來的。

沿路經過很多樓房，不是震垮，就是塌陷了一兩層，原本的一樓埋到
地下，許多睡一樓、行動不便的老人來不及，都身埋地裡，到處散發
著死亡的氣息，家人明知死者埋在裡邊，卻束手無策。

「情況比我想像嚴重，我這台小怪手，根本挖不動，更別說阿兵哥的
小鐵鍬了。」開怪手的年輕人如此感嘆。後來我們才知道，很多純樸
的怪手司機像他一樣拋下手邊的工作，趕到災區救人，台灣人的溫情
，令人感恩。

我們向他道謝之後，沿路採訪，目睹一個失神的爸爸，手裡抱著一個
斷氣的嬰兒，嘴裡還含著奶嘴。這小嬰兒平時由祖母照顧，地震發生
後，祖母來不及逃難，直覺地抱起還含著奶嘴的孫兒，用身體包住加
以保護。祖孫從土礫堆被挖出來後，早已氣絕多時，但祖母護孫的死
狀，雖已僵硬，卻彷彿永垂不朽的雕像，令人動容。

看到這感人的一幕，我淚水已在眼眶打轉。取得這名傷心爸爸的同意
，我們搭葬儀社的廂型車，陪他護著嬰兒的遺體，前往東勢林場的臨
時停屍間。

以前跑社會新聞遇過大火警，在太平間看過一二十具屍體，但當我踏
進林場辦公室的臨時停屍間，整個人呆住了。一、二百具屍體橫陳，
屍袋還沒來，很多只用棉被包著，滲出血水，慈濟的師兄師姐，在旁
安慰罹難者家屬。

直到今天，我似乎還能聞到，那屍體與死亡的氣味。採訪結束，我們
返回豐原的飯店發稿，餘震不斷，頭是昏的，寫出來的稿，字字血淚
。

隔天我們開車沿著豐原、石岡到震災嚴重的地方找新聞，在豐原郊區
，我們發現地牛沿著一條河翻身，經過處兩邊高度落差達一兩層樓。
在一棟倒塌的三層樓前面，我們聽到了小靜的故事。

她是豐原當地國小二年級學生，家住學校附近山腳下，是棟三樓建築
，父母在當地賣化妝品，同住的還有祖父母和讀小四的哥哥，地震發
生前晚，姑姑到她家做客，誰知這棟房子剛好在地震帶，一陣山崩地
裂，三層樓變兩層樓，住一樓的一家七口全坍陷到地下。

她家沿線的房屋無一倖免，倒的倒，塌的塌，不是被隆起的地表推升
數公尺高，就是坍陷地下。地震發生後，附近鄰里的義警立刻組成搜
索隊，挨家挨戶探詢「有人在家嗎」，問到她家時，無人回答，大家
發現情況不對，立刻找人開挖土機趕到現場。

她家不少親友住在台中，地震發生後，立刻打電話到陳家，但沒人接
，大家心生不祥，也趕來和村人一同救難。天亮後，最先挖到小靜
祖父母的屍體。當天下午二時，挖出小靜和哥哥，哥哥已氣絕多時
，小女孩卻幾乎毫髮未傷。

「小朋友，妳還好嗎？」救難人員看到小靜還活著，非常興奮，問
她身體是否那裡不舒服，她卻糾正對方：「我不是小朋友，我叫小寶
貝。」她這麼一答，旁人無比心酸，小孩根本還不清楚家中遭到巨難
。

小寶貝說，地震發生後，她只聽到睡上舖的哥哥大叫一聲就沒了，接
著整個陷入黑暗，她的腳被東西壓到，無法喝水及上廁所，她大喊爸
媽，也沒人應，只好乖乖待在床上等待，整整等了十二小時，才重見
天日。

「我要等爸爸媽媽出來！」她起初還很有信心，以為爸媽和她一樣，
待會兒就出來，但堂姑和姨丈等親戚不希望她待在現場目睹悲劇，馬
上把她送到省立豐原醫院檢查身體，讓精神科醫生診斷心理是否嚴重
受創，她似乎很正常。怪手接著挖出小靜的姑姑。

小寶貝的父母最後才被尋獲，早已斷氣。小靜很堅強，得知一家人
都走了，並未大哭大鬧，只是很無奈地說「至少要把媽媽留下來...
」，我聽村人轉述這句話，眼淚又不聽使喚掉下來。

小寶貝的新聞見報後，感動很多讀者，許多國內外的善心人士都想領
養她，但她的親屬不忍這女孩和外人住，決定要合力撫養她。

九年就這樣過去了，此後我再也沒跑過地震新聞，但內心深處，我還
一直掛念著她：「小寶貝，現在，妳還好嗎？」

在台灣，數以千計的女孩，都和她同名，包括我的朋友在內。但我關
心的那個小靜，妳如今身在何方？我很想尋找那個昔日的小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