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著資源回收車，踩啊踩，用力的踩，往海邊狂奔，車後坐著失智的妻，妻在車後大喊「快快快！我看到了，海邊還有寶特瓶！」

那是在妻失智後不久，第一次跟我提起海邊的寶特瓶。

二十年前，當我剛失業的時候，小孩都還在國中小念書，三個小女生，啥也不懂，只知道家裡發生了大事，有一天，三個小女孩圍著我，問「爸，我們是不是沒錢了？」我安撫著她們說「誰說沒錢了？爸爸還有積蓄。」小孩七嘴八舌的說「媽媽說我們沒錢了，我聽她在電話裡面跟阿公說的…..」「媽媽一邊說一邊掉眼淚….」「我們不要上學了好不好？上學要花錢。」

我心裡在盤算著怎麼跟她們說時，妻說「老大都國中二年級了，也是讓她分擔家計的時候，你不能每件事都瞞著她們，家裡老的小的都等著用錢。」

說實在話，當時，我的薪水一半要繳交家裡的土地貸款，那是父親時代欠下來的，其餘的錢，交了小孩的學費之後，也盡數給了家用，手頭上根本沒多少積蓄，我抿一抿嘴，仍然頑強的向小孩堅持自己還有錢，但是聲音微弱的幾乎與蚊子的聲音一樣。

三個小女生當然不相信我說的，於是，已經上國中的大姐說「我要休學！」我ㄧ聽，這還得了，現在這個學歷不重用的年代，還只讀到國中肄業，那不是比他那只讀到國小畢業的老爹還差？日後絕對會在找工作上自討苦吃。

我說「不行，現在連大學畢業都找不到工作了，以後你打算做什麼工作來養家？」

「我可以去擺夜市，同學的爸爸媽媽在夜市擺攤，生意很好，一家人都靠夜市的攤子養活下來。」

擺夜市？诶，說不定這也是個法子。我想起了民視的連續劇『夜市人生』和電影『雞排英雄』，女兒的點子給了我活力，於是我積極跟妻商量起夜市擺攤的主意，女兒也在一旁持續給我們出點子。

後來我們決定做最簡單的—飲料生意，賣起紅茶綠茶。

在我的堅持下，我們攤子只做到晚上十二點，晚上回家之後，大女兒還是要準備學校功課，這才使得大女兒的學業不致中斷。

還在就讀國小的老二老三也在攤子前後幫忙盛裝，遞給客人。

有一天，讀國小三年級的小女兒在夜市的攤子前說「爸，客人喝完飲料之後都把飲料的杯子亂丟，你說我們來放一個垃圾桶好不好？」大女兒在一旁也幫腔說「乾脆我們把飲料杯拿去資源回收，這樣又多了一筆錢可以收入。」

這是好主意，於是我買了一個大型垃圾筒放在攤子的前方，從此之後，我們就跟資源回收搭上了關係。

夜市擺攤的時間並不長，白天空閒下來的時間很多，自從攤子多了資源回收的項目之後，我也開始在白天利用家裡的空地，做起了資源回收的工作。

剛開始，我騎著摩特車到處去收集人家不要的資源回收物品，到了後來付不起油錢之後，改裝了一輛人家不要的腳踏三輪車，在車後載起了資源回收的東西。就這樣，也開始了我資源回收的生涯。

有一天，妻在垃圾桶旁茫然的站著，我趨身向前去問她「怎麼了？」，妻手上拿著一個寶特瓶說「怎麼他們也把寶特瓶丟了進來？」我瞥眼看見夜市巷口開的一家便利超商，又回頭看了看垃圾筒裡憑空多出來的幾個寶特瓶，我向妻說「寶特瓶一樣可以做資源回收，沒關係。」

第二天，妻說要幫我把資源回收的東西拿到回收廠，我整理好大大小小的資源回收物品，車上載著妻，一路往回收廠走。到了回收廠，妻忙著把資源回收物搬下車，還不忘特地把寶特瓶分開。

到了回收廠給錢的時候，那日平白的多出了幾十元，妻一張臉笑開了，忙亂中，妻問了回收廠的人「為啥今天給的錢比較多？」回收廠的人看了一眼那天資源回收物的內容，然後說「寶特瓶回收一個算兩元，你們如果想多賺一點，以後可以多蒐集一些寶特瓶。」

妻憨憨的笑著。

後來，妻一直留意有沒有人再丟下寶特瓶，甚至慫恿我在便利商店前面也置放一個資源回收筒。

有一天，在我的提議下，妻和我騎著鐵馬去遊玩，途間經過一處沙灘，沙灘上佈滿了垃圾，妻提議要到海邊義務收垃圾，我拿起了車廂的塑膠袋，往海邊走。一路走沿途發覺到~好多的寶特瓶啊！一處沙灘至少散落二、三十個寶特瓶。那天到海邊當義工撿垃圾的結果，意外多了一筆寶特瓶回收的錢。回程時，坐在後座的妻笑了開懷。

自此而後，妻就常常約我去海邊遊玩，每次~每次，都有意外的收穫。

日子就在回收的浪濤聲下過了。

但是，命運之神猙獰的臉孔才剛剛開始顯現。有一天，妻匆匆忙忙的從家裡趕往學校給小的送便當的時候，就在學校校門的轉角處，碰撞上了一台私人轎車，妻手上的便當盒摔開到十公尺外，人差點淪為輪胎下的冤魂，就在妻奄奄一息的時候，轎車內的人七手八腳的將妻送到了最近的一家醫院。

妻身上並沒有帶證件，轎車裡肇事的司機雖然有心通知我們，但是，一直到妻悠悠醒轉之前，卻都不能有進一步的動作。駕駛雖然沒有逃避肇事的事實，但是，由於怕警方的詢問，以及擔心後續的賠償問題，因此，老早在妻進入急診室時，就先開溜走之大吉。

醫院急救妻之後，找不到關係人，於是也要求警方的協助。然而，警方一直查不出妻的身分，一直到我前往警局查妻的下落。

我在家裡等妻回家吃晚飯，左等右等，連三個小孩都回家了，還是沒看到妻，我焦急了起來，到了晚上十點，我衝到妻的娘家，詢問妻有沒有回來？得到的卻是否定的答案。

老大機警的跟我主動提「爸，我看我們報警好了。」

老三說「媽媽說中午給我送便當，結果也沒來，說不定是出事情了。」

我想了想，妻最重視小孩了，搞到連便當都沒送，說不定在途中出事了。

於是，我帶著證件前往警局，報失蹤人口，不意間聽警方說，老三學校門口發生的車禍，是一位學生家長送便當時發生的。我心中有一個不祥的預感，於是要求警方讓我前往認人，警方開車送我去醫院，我一眼認出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妻，我嚎啕大哭了起來。

妻的療癒過程很慢，因為在車禍之後，我發覺妻的智力似乎在退化，雖然還能認人，但是很多事都忘記了，醫生說車禍時妻可能腦部受了創，後來在院方建議下我給她掛了精神科，然而，她卻沒有絲毫的進步。

有一天，我在院子裡做回收，隔著院子外一個鄰居的小孩以戲謔的口吻問人在院子外的妻「大嬸，妳小孩多大了？」妻咿咿呀呀的說「小孩很大很大了，超過十歲了。」鄰居的小孩又問「妳結婚幾年了啊？」妻說「我結婚五年了。」鄰居的小孩開始發出一陣嘻嘩的聲響，又問「那妳今年多大了？」妻回答「我今年二十八歲了。」

圍牆外發出一陣哄堂大笑，我氣急敗壞的衝到院子外，我看到夕陽下妻傻傻的笑著，我大吼一聲趕走了圍觀的鄰居幼童，我把妻帶到屋子裡讓她坐下，我從冰箱倒了一杯牛奶給她喝，她一邊喝我一邊在她的身邊流下了男兒淚。

我不知道，這次妻的受嘲是不是第一次，但是自此而後，我都把妻帶在身邊，我不容許任何人再欺負她。

但是脫序的事情不斷上演，有一次，妻居然在大便之後，用手撈起便池裡的糞塊往嘴裡塞，正好被小女兒看到，女兒一手撥掉了大便，拉起妻往房間走。

不得已之下，我將妻送往長期精神病房接受照護，每天騎鐵馬去看妻。

經過了一年多，妻在醫護人員的細心照料下大有好轉，有一天我去看她，她拉著我往病房的資源回收室說：「你看，寶特瓶！」

我拉起她的手說：「寶特瓶怎樣？」

妻說：「你是不是帶我去海邊撿過寶特瓶？」

「妳現在想去是嗎？」我說。

妻用力的點點頭。

我為了妻向病房請了假，帶著妻一起到海邊。

我踩著腳踏車，費力的載著已經胖到八十幾公斤的妻，双腳一來一往的騎著，回頭看著妻在我身後咿咿呀呀的唱著歌，我揮一揮額頭上的汗珠，向著夕陽餘暉前進。

我沒有告訴妻的事是，現在寶特瓶回收已經淪落到了論斤論兩的地位。